一
美女本名王葉君,幾十年來村人只記得她叫細姑。據老輩子人說:“細姑是我們王家坊最漂亮的女崽子。都說那個叫龔麗的電影演員漂亮,她漂亮什么,特長個臉,不好看。”她是在結婚后沒幾天走掉的,去往何方,生死如何,七十多年來有各種各樣的傳說。
王家坊那時(二十世紀二十年代)是南昌城順化門外方圓三十里最大的一個村莊,有兩百多戶人家近兩千人口,大多數人并不姓王而姓方,除方王兩大姓之外,還有李、葉、游、賴、張、解幾個小姓。所以,王家坊可以嫁女不出村,人與人之間,沒有血親關系的話,肯定有姻親關系,人說七大姑八大姨三竿子打不著,在這里隨便一竿子就能打到。
細姑十六歲那年小學畢業,到南昌城里去上了女子職業學校。那時,我們這十里八鄉也沒有幾個女孩子上學讀書的,更別說上中學。現在我從老輩子人嘴里轉述的故事開始進入正題。卻說細姑到城里讀了一年書,放暑假來歸,引發了我現在要講述的故事。當她出現在村盤子上的時候,用我們現在流行的陳詞濫調來說產生了巨大的轟動:一件白竹布鑲紫邊的右衽襯衫,一條藍府綢百折裙,一雙黑絨布鞋子,沒有像鄉下女孩那樣留條大辮子而是齊耳短發,本就粉嫩的瓜子臉白里透紅,小巧的鼻子襯著一雙水汪汪的大眼睛。那時鄉下婦女包括十幾歲的花季少女,一般的著裝是藍色或黑色的大襟褂子、寬腰褲子,即使過年節,也不過就是藍底白花的蠟染粗布的衣裝,仍是那肥寬的款式。關鍵是她穿了一條裙子!我們那時候的鄉下女孩哪有穿裙子的?她穿著裙子,微風一吹,呵,真是飄蕩而來。王家坊的老人認為細姑比國際影星龔麗漂亮,或許有他們的道理,在亮麗的五官、苗條的身材、粉嫩的膚色、神情氣質方面也許確有可比之處,至于臉短好看還是臉長好看,那是審美觀的不同。那天,我們的細姑從村南大路上走來,是在暑假期間。
王家坊村前有一口大池塘,總面積大概有二十多畝,這是公共池塘,主要功能用于附近田地的灌溉;有個半島式園地把這口大池塘分為兩大區域,園地周邊傍水種有許多柳樹槐樹,南池塘在天黑后是成年男人洗澡的地方;北池塘村邊用大石頭砌著埠岸,一天到晚都有婦女在這里洗衣、洗菜。夏天一伙一伙男崽子成天在這里打水仗、捉蜻蜓。
當細姑走到池塘邊的時候,在這里洗衣服的女人們隔著池塘從水上水下看她飄然而過,像蜻蜓,像蝴蝶。在池塘玩水的崽哩子濮到那路邊的堤岸下,他們居低臨上看裙子飄過。
細姑嘴甜,見了長輩一個個都禮貌周到,“五叔,到田上去呀。”“三舅母,來洗衣裳呀。”雖然都是極普通的問候語,但從她的嘴里說出來,聽的人都感到特別舒服。“七太公,你還做事,該坐茶鋪享福啊。”前頭說過了,王家坊人與人之間沒有無親戚關系的,細姑在稱呼上頭,無論對方貧富貴賤,從來不含糊。即使見到輩分小的,也都笑笑地打個招呼。這樣的女子真可以說是人見人愛,鄉下人何曾見過這樣的女崽子。
細姑不僅人長得漂亮、賢惠,而且非常聰明,心靈手巧,王家坊的女人們做針線的花樣子,都是出自她的手,有些衣裳裁不好的,都來拜她學手藝。老年婦女在教導自家女崽子的時候,最常用的說法就是:“你看人家細姑,你連人家腳趾丫里的泥都比不上。”老輩子的人都說:細姑不僅在王家坊要掛頭牌,順化門外方圓三十里,可能也找不到一個能把她比下去的女子。
大妹子那天也正好在池塘邊洗菜,見細姑來,便飛也似地跑過去迎接。大妹子是我姆媽(母親),那時她還是個小妹子、童養媳。
“細姑細姑,你不是說教我打毛線么,這回你不要賴掉呀。”
“好喔好喔,打得指頭子疼不要哭啊。”細姑笑著提過大妹子手里的菜籃子。
細姑是從她城里姨媽那里學會打毛線的,把毛線或紗線用三四根竹針一點點挑結起來,織成圍領、手套、襪子、套頭衫,這在當時鄉下人看來就像是變戲法,非常神奇。細姑和大妹子一路笑著走回家來。她笑起來更加好看。
沒讀過書的大妹子幾十年后對我講出了一條頗深刻的道理:一個懦弱的家庭出了個特漂亮的女兒,不是福,是禍。
禍就是從細姑這回返鄉開始的。那天她在村盤子上碰到了三佬子羅漢。王家坊人把不務正業、游手好閑、亡命之徒、蒙坑拐騙、稱王稱霸之類的角色稱為“羅漢”;破產的人流落江湖,也叫“打羅漢”。具有這些含義的這個詞,在當今的南昌話里還十分流行。為什么將神圣的佛名延伸成這樣,緣由不詳,我沒能考證出來。王家坊許多成年男人有花名,而且常常將花名掛在正名之后稱之。羅漢就是方三佬子的花名。
三佬子羅漢見了她嚇了一跳,張了半天嘴,脫口叫一聲:“呵,仙女下凡了!”人說女大十八變,變得最快的時候也就是成人的那一兩年。一年不見,又換了一身洋氣裝束,如何不眼前發亮。大概女別三日,更要刮目相看。
細姑一到家,黑子婆快活得手忙腳亂:“大妹子,快些來幫我度只雞。”我們鄉下老太太宰殺家禽家畜時不說“殺”,而說“度”,大概是受佛教影響,作超度的意思,并且在行事時,口中念念有詞:“圓毛畜生、扁毛畜生,這世做畜生,來世投人生,我現在就度你過去。”
黑子婆是細姑的母親。黑子婆輩分高,當時年紀并不大,只比我祖父大幾歲,是我祖父的嬸,我的曾祖母。我叫她細太子,在我成為天涯游子之前她還活著。
第二日,一個傳說就像家家戶戶同時做飯煙囪一齊冒煙那樣在全村飄忽:說是我們家細姑和他們方家二佬子的崽正根哩拜過娃娃親。(正根哩,人名;“哩”:尾音,沒意義,男孩子的名字多用此后綴,女孩子多用“子”作后綴。)天哪,這從哪里和哪里說起,鄉下的確有拜娃娃親的習俗,但是我們家上上下下老老少少,怎么也想不起什么時候和他們家拜過娃娃親。吶,說是娃娃親,和成人對親一樣要換牒,要下彩禮,兩個娃娃要到祠堂里舉行拜祖宗的儀式。可是,我們兩家什么時候辦過這些事呢?
過了兩日,銀姑子婆就到我們屋里來提親,男家是哪個呢?當然就是那個二佬子的崽正根哩了。這個二佬子當然就是那個三佬子的親兄弟。銀姑子是王家坊的首席媒婆,這個老太太很長壽,直到我出生會走路會說話會寫字會打架的時候,她老人家還健在,還做媒人。銀姑子婆花言巧語,陳列了三大不能不答應的理由:你有牒在人家手上,說不過去;你該了人家屋里肉杠子上的債,現在又還不起,也說不過去;三佬子是什么人,是羅漢,你怎能跟他打斗。又陳列了三點答應下來的好處:二佬子屋里是窮些,他正根哩這個崽倒是長長大大像個人樣,也是讀過書認得字的;他屋里答應讓他上門來做倒插門女婿,正根哩做了你的女婿,哪個敢欺你;他屋里賴你的禮金,你該他三佬子四佬子的債也一筆勾銷。這不很好嘛。
黑子婆居然答應了。吉日都定下了:丁卯丁未壬戌。
“那硬是鮮花插在牛糞上啊。”大妹子后來對我說。大妹子那年只有八歲,成天跟在細姑身邊轉,只看到細姑坐在房里哭。
黑子婆也哭,單只會說:“崽耶,沒辦法?,我現今拿不出一個角子供你讀書,還馱了一身債。崽耶,沒辦法喲。”
細姑當然是怎么也想不通的:“我不讀書,我就在城里做工自己賺吃。”
黑子婆又哭:“莫說你自己賺不賺得到吃,這些時南昌兵荒馬亂,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你一個人在南昌,我一心掛兩頭,這里逼債逼得我沒路走,你在外頭又叫我提心吊膽,我日日吃不進飯、?不著覺,你要是不答應這樁親事,那我就死了脫身。”
在母女倆的哭訴爭吵中,大妹子似乎還聽明白了這么一件事:大概是在細姑兩歲的時候,有一回子,黑子婆帶她串門玩,幾個女人就在二佬子屋里聊天。當年,二佬子幾兄弟分家不久,日子過得還好,但是二佬子老婆卻是個好吃懶做的女人,這個脾氣和黑子婆就比較談得來。胡拉八扯了半日,等到黑子婆想起找女,兩人一齊尋到后頭祠堂里,卻見細姑和她家兒子正根哩跪在神龕前拜祖宗。王家坊在祭祖這件事情上比較怪,諸姓共用一個祠堂,神龕里有四尊祖宗菩薩,可是,王家坊的姓氏卻遠不止四個,于是有兩姓甚至三四姓共一個祖宗菩薩的情況。老輩子人解釋說,那幾個小姓,有的是招郎入贅來的,有的是跟娘改嫁過來的,當然他們只能和入贅的大姓共祖宗。
兩個大人見兩個孩子拜祖宗,母雞叫蛋樣地格格格格笑了半個時辰,日后見面,又親家長親家短地取笑過幾回。那幾年,二佬子屋里日子還算過得去,正根哩還讀過兩年書。后來,二佬子老婆得病死了,兩家就沒有幾多來往,小孩子拜祖宗的事早已拋到爪洼國去了。沒想到十多年后成了三佬子羅漢的把柄,什么沒換過牒?他們不知從哪里搞來一張畫了符的八字;說是彩禮也給過了的,三佬子羅漢瞪著駭人的牛眼:“你不要吃掉了不認賬!”說是二佬子老婆當年送過彩禮,人死無對證,黑子婆有口辯不清,加上又欠人家一身債,嘴就軟了很多。
二
對幾十年前的那門親事,我始終想不太明白,那只是一個鄉村中司空見慣的玩笑,完全可以置之不理,黑子婆為什么要答應呢。我曾經問黑子婆:“不答應不行嗎?”
“呵,你說得好,那年頭,不答應?我們屋里才幾個人?人家屋里三代四房幾十張扁擔。我們姓王的說起來也有幾房,疏得很,都隔了六七代,各房里兄弟又不多,有兩房已經三代單傳。人家謀我們細姑的時候,我們這房兩戶,只有你爹爹(祖父)一個當家男人。”
其實,在我本人開始懂事的時候,雖說破四舊已經把中國砸得一塌糊涂,但是宗族勢力以強凌弱的情形仍在我年少的心中打下了深刻的烙印。他們方家是何時到王家坊來落戶的,我一直沒搞清楚。我小時候,看見我外祖家的神龕子里,有個祖宗靈牌,上面寫著他們方姓十多代顯考、顯妣的名諱。但凡方家祖宗靈牌上的名諱,相同的比較多,而我們王家,祖宗靈牌上的名諱卻大多不同。這就是說,他們方家的血緣關系很近,到我阿公(外祖父)那一輩,這棵樹長得極為茂盛,就我阿公所在的這一支,三服之內就發出了二十多個枝椏兩百三十多口人,人口占了全村很重的分量;再加上方姓宗內其他各支,方姓人口占了王家坊總人口的一半以上。發得多帶來了兩個問題:一鍋十來口人吃的飯,經過短短三代的分家,一再稀釋,最后當然是二十多鍋米粒少得可憐的湯水,在此過程中,只有少數能聚集財富發家,大多數都成為了貧下中農。大概“君子之澤,五世而斬”就是這個道理。那個二房里二佬子屋里,也就是細姑要嫁過去的正根哩屋里,按我姆媽的話說,“窮得鹽罐里生蛆”。第二個問題是,隨著人口的增多,他們在村中的勢力便逐漸地增大。就是說,一方面他們很窮,一方面他們又很霸道。他們窮,他們怕什么?他們當然要做羅漢。他們人多,他們怕哪個?他們當然敢做羅漢。黑子婆說“他屋里幾十張扁擔”,就是說他們有幾十個成年男子,而且用多少張扁擔的方法表達,就是講打架的意思。上陣父子兵,打架親兄弟,只要他們當中有人敢充王,他們就能說一不二。三佬子羅漢就是這樣的王。這樣的王當然要比我們姓王的要王。這個“扁擔法則”至今在我國廣大農村還是管用的。當然這個“扁擔法則”只是在微循環內起作用,離開它自身的結蒂組織不管用,但它在結蒂組織內部的權威性卻是至高無上的。這個堅殼猶如原子的結構,外力是極難打破的。
二佬子老婆去世后他無力再娶,拉扯著三男一女,過著“鹽罐里生蛆”的日子,總算崽女成人。二佬子本想拿女給大崽正根哩換親,因他家的女兒質量不高,自然難換到好的,正根哩也不肯。就換給二崽年根哩,換來的這個媳婦是個癩頭婆,不是癩頭婆誰家好女會嫁給他。自從娶了癩頭婆進門,他屋里大細癩頭就越來越多。正根哩在鄉下后生崽哩中還算像個人樣,讀過兩年書,心氣也高,看不上眼的寧肯不娶也不要。我姆媽是這樣對我敘述他們家情況的:“他屋里生得崽多、發得人快,分家分到正根哩這一代,幾兄弟都住茅棚子,你說幾窮?癩頭婆跟年根哩生了個崽,冬天里冷,他屋里把細伢子放在竹籮里,在籮里放上灰,用破被子包了細伢子裹在里頭,熱乎。連只?桶都買不起,(?桶:也叫坐桶、撼桶,用于嬰幼兒睡覺,木制,橢圓形,一頭高出一些,下放搖腳,可撼動。)你說過什么日子。正根哩要成親了,他屋里也曉得把細姑娶進那爛茅棚子里太跌臉,做屋沒有那么多錢,就是借得來,一下子也做不起來。就借住別人的屋。”
我們可憐的細姑,怎么樣面對這樣的困境。
我的祖父母為了他們的堂妹也大吵了一場。
我祖父態度很不明確:“嬸屋里的事,我們怎么管得了。要莫再賣我們的田去替她還債。”
我婆婆(祖母)堅決反對答應這門親事:“我們王家的家業,都養了他屋里那些羅漢,就剩了這點子東西,看樣子還要讓他霸去!”我沒有見過我婆婆,她去世的時候,我父親年紀還很小。
爭來吵去,黑子婆和我婆婆雙方讓步:嫁女做得,正根哩入贅不行。因黑子婆是嬸,我婆婆是侄媳婦,她不可能扭轉乾坤,能把事情扳到這個程度,實在也難為了她。
我祖父打算賣田救他堂妹,我婆婆怎么可能同意!氣得大罵:“你王家男人都是些沒用的東西,你屋里值錢點的東西都讓人家霸得去了,現在又讓人家來霸人。”
細姑聽堂哥口下有些望頭,便先來哀求我婆婆:“嫂啊,你積德救救我吧?”
我婆婆也只能跟著哭:“妹子啊,我怎么舍得你,我又怎么救得了你?不驚不覺,你娘就馱了人家那多債。”
“嫂啊,你能不能先拿幾畝田押給人家借些錢還債,等我慢慢子賺了錢還給你。”
“妹子啊,你小小年紀能賺幾個錢?什么時候還得了那么大一筆債?你不曉得呀,田一旦出手,你要不是一下子發了橫財,那田你是永遠莫想贖回來喲。田去了,我們一大家人還有什么活頭。不是我要逼著你嫁,認命吧,妹子啊,我們女人,前世造了惡,這世來脫殼。”
大妹子在一邊問:“什么是脫殼?”
婆婆嘆一口氣:“蛇從外頭脫,人從里頭脫。女人一成人,月月要見紅,女人還要生崽,那不是從身上割肉么?所以女人要吃齋。”婆婆把無奈的臉轉向細姑:“你娘倒好,三天兩頭要吃肉,報應落到你身上,可憐我的妹子喲!”
姑嫂抱頭痛哭了一場。
細姑仍不死心,還想找堂兄作最后的努力,豈料,我祖父借口和別人一起去做生意,一走了之,跑到婺源去了。其實他這是存心逃避。等到兩個多月后他從婺源回來,驚濤駭浪已過,早已風平浪靜,細姑出走渺無蹤影。
細姑哭了兩天之后,沒有告訴她娘黑子婆,也沒跟任何人打招呼,回到城里去了。
細姑偷偷地跑了,黑子婆就真的想尋死路。王方兩姓邀集了十來個人,要進城去尋找細姑。我祖父一走了之,我婆婆要去找人來勸慰、看住黑子婆,又要料理家務,她悄悄吩咐大妹子:“你快腳跟著那些人到城里去,叫你細姑索性不要來歸。”
看看,是不是?家中人少,一有變故就難以應付。大妹子后來對我說,婆婆是個十分精明的人,她也是本村方氏女,只和我外祖家隔了一支,她和我姆媽在我們王家是婆媳關系,在他們方家算是姑侄關系。她娘家也有好幾張扁擔,三佬子羅漢在村里行事得讓他們家幾分。不過這事大妹子成年后才看清楚,你是嫁出了門的女,人家并沒有直接欺負你,他怎么會看你兄弟的扁擔?你打抱不平,想橫刀立馬,別說你是個女流,是個好漢也孤掌難鳴。她在娘家不怕他,不等于在婆家也不怕他。為了細姑這樁婚事,我婆婆和黑子婆吵翻了臉,從此她不和黑子婆說話,盡管在一個屋頂下過日子,真個是抬頭不見低頭見,做到不說話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后來,我婆婆在我們王家的敗落中,年紀輕輕就被活活氣死,這是后話,不提。
細姑的父親是在和鄰村打大陣時被殺的。關于他的死,事情過后,有人傳言是我們本村人下的黑手,當時夜漠漠里,哪個看得清楚,細爹爹本人死之前也沒留下什么話。死無對證。他這一死,使我們的老太祖母一口氣轉不過來,斷氣之前,把家人都叫到床前,對二媳婦說:“黑子啊,可憐,我守寡,你也守寡,我守寡帶大了兩個崽,可惜你守寡只有一個女,不是我惡,你這么后生,現在世道跟我們老輩子也不一樣了,你改嫁也做得,不過說呢,不是我惡,你改嫁,細妹子是個女,你帶走也做得。照理說呢,我們屋里祖上也是有文墨吃過皇糧的,哪能讓你改嫁?照老道理,老大一子挑兩房,也是做得的。如今,老二死了,不要你守寡,更不要你殉夫,老二打短命,只好我先到陰間里去照應他。你改嫁,細妹子帶走做得,田是一分不能帶走的。”
黑子婆那時年紀不過二十出頭,在這種情況下,打算啷樣安排她的后半生呢?黑子婆壽不短,活了七十多歲,村人們無論姓王姓方、年幼年長,都叫她黑子婆,我從小叫她細太子,她是在我當兵離開家鄉不久去世的。我不明白為什么她名叫“黑子”,姆媽也沒對我說清楚,其實她并不黑,就是在她年邁的時候,也還算得上是清秀的。可以肯定地說,黑子婆年輕時是很有幾分姿色的,她生出那么漂亮的女兒也足以說明她的形體基因的優秀。據現代醫學觀察,我們黃種嬰兒剛出生時,體膚越黑的,長大后皮膚越白,大概黑子婆剛出生的時候比較黑,所以給她取了這么個小名。黑子婆在戶口本上的名字是:王陳氏,這只能說明她娘家姓陳。
細姑的父親去世時,黑子婆尋死尋活了好幾回。自古以來婦女殉夫并被樹立烈女牌坊畢竟是極少數,大多數都是做做樣子,多半是悲傷時的心理發泄,真要去死不那么容易。黑子婆死不了的話有這么幾種選擇:帶著女兒去嫁人,拖油瓶肯定找不到好人家;不帶女兒改嫁,寡婦做二婚頭,哪怕你有幾分姿色,要嫁到富足人家里當家,那也是不大可能的。思來想去,還是守寡算了,手上有十多畝田,日子還過得下去。黑子婆在南昌城里有個姐姐,比鄉下人多點見識,先是介紹她給一戶有錢人做姨太太,她不肯;再給她介紹一個老碼頭工人,她嫌那老頭年紀大,也不肯。勸她改嫁不成,見她決意守寡,便出主意叫她供女兒讀書,讓女兒有點文化,將來招一門好女婿,也是一條路。黑子婆想想也是個道理,于是打定主意送女兒讀書。我們這邊也沒有反對,畢竟不是會掐指算卦的諸葛亮,怎么能預測后來。因為她姨媽的這個主意,細姑享受到了當時絕大多數鄉村女孩得不到的待遇:上學讀書。那時我們鄉里辦有新學——彭湖小學堂。細姑發蒙已十歲了,兼且比一般孩子聰明懂事,所以讀書進步快,跳過兩級,只讀四年小學就畢了業。
黑子婆供一個女兒上學,那是要花錢的。那時鄉村有私塾,也有文明小學堂,讀小學在本鄉,開銷不太大。細姑聰明,跳了兩級,也算是省了錢,鼓舞了家里繼續讓她讀書的信心。黑子婆本不想讓她再讀中學,細姑在城里的那位姨媽,又來勸黑子婆說:“你已經拿她讀到半路上了,索性叫她讀得一個專業,讓她在城里安一頭家,你也到城里去過日子。你留田有什么用,索性賣掉算了。”姨媽介紹說,讀省立女子職業學校,那里面的護士班,開銷要小些,因為護士班差不多就是在醫院里做學徒。開銷再小,一年也要十幾塊大洋,對于我們中等農戶著實是一筆很重的負擔。姨夫在江西大旅社做廚師,便托行內朋友介紹,想辦法讓細姑到桂園酒樓做工,黑子婆的經濟壓力總算減輕了一些。
問題是,黑子婆在田地經營上沒有一點經驗,坐吃山空,到細姑上了兩年中學,她手里的田已經陸陸續續賣掉了一多半。我們這位黑子婆有點好吃,三天兩頭要吃肉!有人管著,她還有所節制,一旦自作主張過日子,就由著性子過了,不僅賣掉了大部分田,還欠了一屁股債。
三
我姆媽大妹子跟著王家坊十來個大人,趕往南昌城里尋細姑。王家坊但凡有這等事,怎能少得了三佬子羅漢,否則他就不是羅漢,這是慣例不消細說。那日是大暑的第二日(公元一九二七年七月二十五日),正值六月三伏天,烈日當空,大家走得滿頭大汗。過了彭家橋,走到大師廟街,看到營房里出來一隊隊當兵的,“噼噼噗噗”往城里跑。這個營房原先駐的是大清的官兵,清王朝倒臺后駐了新軍,后來北兵打敗了新軍,這里就駐的北兵,前不久南兵把北兵打跑了,現在駐的是南兵。王家坊這些人跟在“噼噼噗噗”的隊伍后頭進了順化門,剛走過城門,就有當兵的把門攔起來了,不準人進,也不準人出。
他們走到皇殿側廣場,只見擁了上千人在這里,大多數是青年學生還有工人,打旗子、喊口號,鬧鬧哄哄。王家坊人不曉得他們在這里鬧什么,大妹子只是感到有些怕。那些趕進城來的南兵,加上還來了很多警察,沖上前去捉拿那些打旗子的人,南兵、警察和學生、工人一團團地扭打在一起。王家坊一幫人嚇得心里打抖,大妹子是個七八歲的孩子,更沒見過這陣勢,就哭了起來,我們本家一個叔叫秋根哩,就牽著她的手,連連安慰:“大妹子不要怕,不要怕,我們快些走。”有人就埋怨我們家:“叫一個細人子跟來做什哩??”秋根叔認得幾個字,說那旗子上寫的是什么什么什么。就是這么解說了,大妹子也聽不懂,記不住,學生、工人喊的什么口號也聽不懂,當然也記不住。因此,若干年后每次她向我講起這次歷險的經歷,她只能描述那些混亂的打斗場面,那些血流滿面的駭人情景。①
大妹子碰上了重大歷史事件,她根本不懂得,而且她一輩子也沒有企圖去搞清楚這些事情。王家坊人稱北伐軍為南兵,北洋軍閥部隊為北兵,那段時間,一下子南兵打北兵,一下子北兵打南兵,在南昌地區交過幾回手。前不久,工人和學生還支援南兵,現在南兵坐住了南昌,怎么又反過來打工人和學生?不僅大妹子那時年幼無知,即便是成年人,絕大多數沒有什么文化,也不懂。按王家坊人的話講:“搞不清那些湯頭。”南昌俚語的“湯頭”,是指花樣很多,或者很煩瑣的事情。
王家坊那幫尋找細姑的人,他們在皇殿側廣場躲過紛爭的人群,還沒走出順化街,就聽到皇殿側那邊有打槍的聲氣,大家腳都發軟,一個個臉痄白又發青,跑到系馬樁氣都透不過來了,直奔干家前巷女子職業學校,這是熟路熟門不消細說。
來到學校,校園里也是亂轟轟的,好不容易找到細姑班上的一個同學,一打聽,說是清早見過王葉君同學,現在不曉得她到哪里去了。
大家一商量,應該趕快到她姨媽家去尋。一幫人又趕去筷子巷,走到六眼井,馬路上有軍警查人捉人,他們想躲開走,沒躲掉,被喝叫住了。軍警看到是幾個鄉下佬,又帶著細人子,不像是鬧事的學生、工人,查倒是不查,不過他們罵得也叫人心里發抖,一個南昌警察罵:“你個鄉下土包子,跑到城里來找死,還不快些滾!”
大妹子又嚇得哭,那些大人這個時候連安慰細人子的膽都沒有,只會撒起腳走路,還差點拖得大妹子跌跤。這一路上,平日在王家坊充王稱霸的三佬子羅漢不作一聲。大妹子感到奇怪,這羅漢在王家坊橫著走路,今日在城里怎么縮起腦殼?
一幫人汗流浹背擁到細姑她姨媽家。姨媽姨父夫妻倆正在說事,并不見細姑在這里。姨媽也正為尋不見細姑而著急,看到一伙鄉下人來尋細姑,以為是聽說城里亂,尋她回鄉下的,好像來了救星:“來得正好,你幾個快些找到葉君,人多得好,大家分頭去找。”
姨父也跟著叮囑:“這幾日城里亂得很,你們找到葉君之后,馬上把她帶回鄉下去,看定了她,這些日子不要讓她到城里來!”姨父是湖北人,來南昌生活了十幾年,在江西大旅社做廚師,講話半文半白,半官半土,多多少少聽得懂,他那樣子看得出來是很著急的。
大家商量著分頭去尋,姨媽把人分成幾撥,分別派他們到哪里哪里尋。
大妹子當時想不通,三佬子羅漢這幫人要尋細姑回去逼她拜堂,她姨媽姨夫著什么急也要尋細姑。“姨婆啊,你做什哩尋細姑呀?”
姨媽不耐煩地說:“你細人子不要多大人的事,莫亂問。”
大家商量好了急著就走,姨夫又再三叮囑:“尋到了以后,馬上帶她回鄉下去,打發個人來跟我們說一聲。”
離了姨媽家,有精靈人就很得意:“好在沒跟她姨娘提結親的事,跟別人打聽也不要提,就只說她娘病了,急著尋她回鄉下。大妹子你不要亂說話。”
尋了大半日,到斷夜邊子,幾路人在約定的孺子亭會了面,聽說皇殿側今日打死了人,天色又晚了,大家心里發毛,不敢再尋細姑,打轉頭回家。走到鵝頸巷,正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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