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與張自忠將軍僅有一面之雅,但印象甚深,較之許多常常謀面的人更難令我忘懷。讀《傳記文學》秦紹文先生的大文,勾起我的回憶,謹為文補充以志景仰。
一九四零年一月我奉命參加國民參政會之華北視察慰勞團,訪問了五個戰區七個集團軍司令部,其中之一便是張自忠將軍的防地,他的司令部設在襄樊與當陽這之間的小鎮上,名快活鋪。我們到達快活鋪的時候大概是在二月中,天氣很冷,還降著蒙蒙的冰霰。我們旅途勞頓,一下車便被招待到司令部。這司令部是一棟民房,真正的茅茨土屋,一明一暗,外間放著一張長方形的木桌,環列木頭板凳,像是會議室,別無長物,里面是寢室,內有一架大大的板床,床上放著薄薄的一條棉被,床前一張木桌,桌上放著一架電話和兩三疊鎮尺壓著的公文,四壁蕭然,簡單到令人不能相信其中有人居住的程度,但是整潔干凈,一塵不染。我們訪問過多少個司令部,無論是后方的或是臨近前線的,沒有一個在簡單樸素上能比得過這一個。孫蔚如將軍、孫仿魯將軍在唐河的司令部也極樸素,但是他們還有設備相當齊全的浴室。至于那些雄霸一方的驕兵悍將就不必提了。
張將軍的司令部固然簡單,張將軍本人卻更簡單。他有一個高高大大的身軀,不愧為北方之強,微胖,推光頭,臉上刮得光凈,顏色略帶蒼白,穿普通的灰布棉軍服,沒有任何官階標識。他不健談更不善應酬,可是眉宇之間自有一股沉著堅毅之氣,不是英才勃發,是溫恭蘊藉的那一類型。他見了我們只是閑道家常,對于政治軍事一字不提。他招待我們一餐永不能忘的飲食,四碗菜,一只火鍋。四碗菜是以青菜豆腐為主,一只火鍋是以豆腐青菜為主,其中也有肉片肉丸之類點綴其間,每人還加一只雞蛋放在鍋子里煮。雖然他直說簡慢抱歉的話,我看得出這是他在司令部里最大的排場。這一頓飯吃得我們滿頭冒汗,賓主盡歡。自從我們出發視察以來,至此已將近尾聲,名為慰勞將士,實則受將士慰勞,到處大嚼,直到了快活鋪這才心安理得地享受了一餐在戰地里應該享受的伙食。珍饈非我之所不欲,設非其時非其地,則順著脊骨咽下去,不是滋味。
晚間很早地就被打發去睡覺了。我被引進附近一棟民房,一盞油燈照耀之下看不清楚什么,只見屋角有一大堆稻草,我知道那是我的睡鋪。在前方,稻草堆是最舒適的臥處,我是早有過經驗的,既暖和又松軟。我把隨身帶的鋪蓋打開,放在稻草堆上倒頭便睡。一路辛勞,頭一沾枕便呼呼入夢。俄而轟隆轟隆之聲盈耳,驚慌中起來憑窗外視,月明星稀,一片死寂,上刺刀的衛兵在門外踱來踱去態度很是安詳,于是我又回到被窩里,但是斷斷續續的炮聲使我無法再睡了。第二天早晨起來,參謀人員告訴我,這炮聲是天天夜里都有的,敵人和我軍只隔著一條河,到了黑夜敵人怕我們過河偷襲,所以不時地放炮嚇嚇我們,表示他們有備,實際上是他們自己壯膽。我軍聽慣了,根本不理會他們,他們沒有膽量開過河來。那么,我們是不是有時也要過河去襲擊敵人呢?據說是的,我們經常有部隊過河作戰,并且有后繼部隊隨時準備出發支援,張將軍也常親自過河督師。這條河,就是襄河。
早晨天仍未晴,冰霰不停,朔風刺骨。司令部前一廣場,是擴大了的打谷場,就在那地方召集了千把名士兵,舉行贈旗禮,我們奉上一面錦旗,上面的字樣不是“我武維揚”便是“國之干城”之類,我還奉命說了幾句話,在露天講話很難,沒講幾句就力竭聲嘶了。沒有樂隊,只有四把嗽叭,簡單而肅穆。行完禮張將軍率領部隊肅立道邊,送我們登車而去。
回到重慶,大家爭來問訊,問我們在前方有何見聞,平時足不出戶,哪里知道前方的實況?真是一言難盡。軍民疾苦,慘不忍言,大家只知道“前方吃緊后方緊吃”,其實亦不盡然,后方亦有不緊者實不可多覯。我常以為,自奉儉樸的人方能成大事,訥澀寡言笑的人方能立大功。果然五月七日夜張自忠將軍率部隊渡河解救友軍,所向皆捷,不幸陷敵重圍,于十六日壯烈殉國!大將隕落,舉國震悼。
張將軍靈櫬由重慶運至北碚江干,余適寓北碚,親見民眾感情激動,群集江濱,遺櫬厝于北碚附近小鎮天生橋之梅花山。山以梅花名,并無梅花,僅一土丘蜿蜒公路之南側,此為由青木關至北碚必經之在,行旅往還輒相顧指點:“此張自忠將軍忠骨長埋之處也?!?/p>
將軍之生平與為人,余初不甚了了,唯“七七事變”前后余適在北平,對于二十九軍諸將甚為敬佩與同情,其謀國之忠與作戰之勇,視任何儕輩皆無遜色,謂予不信,請看張自忠將軍之事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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