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魯曉夫此公,被世人評價為“頭頂最禿,膽子最大”。他行事喜歡大刀闊斧,線條常常有些粗疏。但在《赫魯曉夫回憶錄》的第三十六章,我卻讀到了兩個字:細膩。
先說年輕的蘇聯鋼琴家阿什克納濟。他演奏出色,得過大獎。他老婆是個英國人,不肯去蘇聯,但他們夫妻關系很好,還有了孩子。于是,阿什克納濟來到倫敦的蘇聯大使館,問怎么辦。赫魯曉夫聽到下屬匯報后,明確提出:“我們給他發放一個護照吧,期限他想要多久就多久。有了這個護照,只要他愿意,隨時都可以回蘇聯。這是唯一明智的做法。如果我們強行要他回國,他大概就不回來了。他并不反蘇,可是我們卻硬要人為地把他變成一個反蘇的人,因為如果他不服從我們的意愿,那就會將自己與蘇聯政府對立起來。馬上就會有評論家和解釋者煽動他的反蘇情緒,我們干嗎要逼出這樣的人呢?如果他住在倫敦,常常回來開音樂會,那又能出什么事呢?他是一位音樂家,自由職業者,他仍將在自己祖國的音樂會上演出,始終是蘇聯的公民。”
這樣做真是一舉兩得:既保全了阿什克納濟的清白名聲,又維護了其家庭——赫魯曉夫退休3年后,仍在為自己當年的決定感到自豪。每逢阿什克納濟到莫斯科演出,他就打開收音機,凝神聆聽。他此時的欣慰心情,可以想見。
還有一例,是著名鋼琴家里希特。文化部長福爾采娃報告說,有關部門反對里希特出國,因為其母親住在西德,出去后可能就不回來了。赫魯曉夫認為,如果失去這位大鋼琴家,將是國家的損失,但還是決定:“讓他去吧。”有人又要求里希特別去西德。赫魯曉夫說:“要是在他被迫做出保證不去西德與母親會面之后,才讓他跨出我們的國門,那真是再也沒有比這更愚蠢的做法了。恰恰相反,應當勸勸他:‘你這么多年沒見過母親了,去和她見見面吧。’不要讓他感到我們反對這種事情。”
人性的關懷,產生了溫暖的效應。里希特到西德見了母親后,如期回國。
第三例,是芭蕾舞女演員普利謝茨卡婭。她舞姿優美,在國內首屈一指,但出國演出總沒有她的份兒,理由是她不可靠,有“一去不復返”之嫌疑。有一次,芭蕾舞團又要出國演出,普利謝茨卡婭給赫魯曉夫寫了封信,說她是愛國者,對她不被信任感到委屈,希望相信她的人品。赫魯曉夫建議讓她出國演出,但有人還是不放心。赫魯曉夫表示:“她信上說了,不會發生這種事情的。我相信她的話,缺乏信任就無法生活。即使她寫的不是實話,只是為了脫身,那也沒什么,我們能擔當。”
結果呢,普利謝茨卡婭出國演出后,載譽歸來,為蘇聯芭蕾舞藝術爭了光。
赫魯曉夫認為,如果當初扣住普利謝茨卡婭不放,就可能毀了她,或者把她變成反蘇分子。為此,他強調說:“最脆弱的東西就是一個人的心理,所以應當加以呵護,不能讓它受到傷害。漫不經心的一步就可能使一個人失去自制力,結果成為一生中決定命運的一步。我為作出了正確的決定而驕傲。”
斯大林的女兒斯韋特蘭娜,又是一例。赫魯曉夫對她在特殊家庭里的坎坷命運以及不幸婚姻深表同情;而對她離開祖國,向外國尋求幫助,給西方人造謠生事提供口實,則認為是“一種無可辯解的愚蠢行為”,予以譴責。但他認為,如果當初換一種方式對待她,可能事情就不會像后來那樣糟糕。他假設說:“在她到大使館去說她需要在印度逗留兩三個月的時候,應該這樣回答她:‘斯韋特蘭娜·約瑟福夫娜,干嗎才兩三個月呢?您辦個為期兩三年的簽證好啦。您也可以領取長期有效的簽證,一直住在那里。到您想回來的時候,再回蘇聯好了。’應當給她選擇的自由,從而讓她精神上堅強起來,表明她是受到信任的。”
當然,斯韋特蘭娜最終選擇在美國度過余生——那已是赫魯曉夫去世10多年后的事了。
政治上信任,選擇上自由。但即使這樣,也會出現辜負信任的情況。蘇聯當時有兩億多人口,赫魯曉夫認為:“其中當然既有純潔的人,也有不純潔的人……不純潔的人一旦浮出水面,他們必將被浪濤沖離我們的海岸,讓他們隨波逐流去好了。”“我認為應當向蘇聯公民提供按照自己意愿選擇居住地的機會,這樣的時機已經到了。”
赫魯曉夫的細膩,在于懂一點人的心理,有一點人情味。在20世紀60年代保守的氛圍下,有如此開放的眼光、寬容的眼光、關注人性的眼光,實屬不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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