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臺灣作家蔣勛的訪談錄,他講了有關作家丁玲的兩則小故事,讓人感動、唏噓不已。
在特殊的年代里,丁玲被錯誤地關在牢房里,她的愛人陳明也關在隔壁。他們用敲擊墻壁的辦法告訴對方自己的存在,鼓勵對方勇敢地活下去。剛開始,他們是你敲擊一下,我再敲擊一下,屬于很簡單的應答。待到后來,慢慢的有了快慢,有了長短,有了輕重,他們可以憑此傳遞著更為復雜的意思。
生生地將一對愛人拆分開來的人是多么的人道啊,然而,再厚、再結實的墻壁都無法阻擋愛與愛之間交流的愿望,因為愛人者心中無墻,而心中橫隔墻壁的人,即便你不用墻壁阻隔他,他也會跟愛、跟溫暖對面相見不相識。對于勇敢地相愛著的人來說,相愛本身就是一種智慧,他們可以化“墻壁”為媒介,在對殘忍的對抗中贏得最終的勝利。想想吧,用來關人的墻壁,竟在個愛的人之間無形打開一道希望的縫隙,悄然奏響愛和生存的樂章,這該是多么令人動容的情境。在令人無法想象的苦難中,兩顆相偎相依、相濡以沫的心靈最終開出了美好、尊貴的花朵,這是愛在現場的捍衛、愛在未來的方向,既是花朵,同時也是果實。
有形的墻壁擋不住愛,無形的墻壁也應該如此。但也許正因為無形,有的人做起來恐怕更難。
丁玲在北大荒養雞時,紅衛兵存心折磨他,有意給他存活率很低的小雞,計劃在她養不活時,再施以處罰。丁玲什么也沒有辯解,全心全意來養護這些小雞。沒想到她養得非常好,幾乎是創造了奇跡,原本成活率極低的小雞大部分活了下來,而且慢慢長大。多年之后,講到這段經歷,丁玲還是掩飾不住自己的快樂和驕傲:“我可以把它養得非常好,存活率都到80%以上。”蔣勛說丁玲的話讓他流淚了,“那是我第一次掉眼淚。”
孤立無助,夜霧茫茫。丁玲是個無辜者,而更加弱小的生命——那群小雞不也是無辜者嗎?它們充當了人與人惡劣關系中的道具和犧牲品,成了惡意懲罰者的別有用心的砝碼和脆弱的易碎品,這使丑惡者顯得更加丑惡和空無一物。丁玲以無辜者的身份來挽救更加無辜的弱小者,用愛來推倒懲罰的“墻壁”,用愛來解決難題,一起走出困境,這是她令人感佩的地方。她是在還擊嗎?她是在戰斗嗎?不,她也許只是簡單地喜歡那幾個弱小的生命,知道只有愛的堅持才能夠帶來生存的希望,而放棄注定是沒有絲毫希望的。事情的結果果然發生了逆轉,“不可能”變成了“可能”。這是懲罰者當初料想不到的,他們怎么會想到有人會用愛和慈悲來面對和戰勝丑惡的懲罰呢?在丑惡者、罪惡者的腦子里有太多注定的東西,但是這種注定恰恰在愛和善良、悲憫面前完全地翻轉了過來,成了一個嚇人的空洞的朽木架子,經受不了生命之光和時間之劍的輕輕一擊。更難能可貴的是,丁玲是在自身遭遇不公正待遇和預設的危險處境中做到了愛和護佑的,是自身難保偏偏保了弱小者,為弱小者擺渡,明知“不可能”而為之,這該是多么的難。這幾只小雞像敲擊墻壁一樣傳遞了愛、生命和希望的存在,也啟示我們:不管在哪種困境中,愛都是有各種可能的,只要我們在愛著某一種生命,愛和保護這種生命在任何困境和任何價值序列中,都是應該排在第一位的,只有這種決心和毅力,才能帶來最有意義的救贖和生存的希望。
有形的、無形的墻壁都是怎樣倒掉的?當我們把愛放在第一位的時候,堅信愛最終能夠勝利的時候,這樣的墻壁從一開始就倒掉了,世界是站在愛和善良者這一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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