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坐的是長途汽車-終年罩有煙塵污垢的盔甲=駛過泥濘,把長養你教育你的青山綠水退成風景。山回路轉的時候,城市的面紗將被挑開,那個你魂牽夢繞多番惦念的地方,將以她的素顏來迎你。
你知道你什么都不懂,什么門道也沒有,可你什么都無畏無懼。一個牛的人。以為掄拳就能撥山扛鼎,只要有一線生機,你也要離開這小山溝,不闖出一個世界,絕不回來。你忽然想起那個老知青,雙眼望穿一望無際的綠色田隴,目光似乎棲息到一個這山溝里的人不曾見到的地方,盈盈的眷戀;這更加堅定了你此時的信念。
你有著黝黑的面龐,你揣著一顆誠摯而豪情的心,跟隨著無數人的前赴后繼。趕來赴這場城市的盛宴。你
裹挾著泥土香,輾轉在各大勞務市場,隨身攜帶的麻布袋里,裝的是家,還有遠方。
你的第一份工,在黃埃散漫的工地。搬墻砌瓦的苦力活兒,倒是你“專業對口”。披星戴月不是苦,是用日月星辰的美麗來犒賞你一整天的辛勤:搬磚砌墻不是累,是預支廣廈明日的輝煌來見證你始終如一的努力。踏實、勤懇、淳樸、生氣,那時的你,這樣被工地上摸爬滾打多年的工頭看中,有心栽培。他帶你談客戶、見世面、攏人緣,他教你建實力、認形勢、搶機遇。他說,他要把女兒許給你——那個溫婉賢良,你一見便傾了心的人——原來她也欣賞你。
“如日中天”四個字,寫來竟如此酣暢淋漓。
難料,命途陡轉。你新建的商品房,尚未開盤,已查出質量問題。開發商橫眉冷對要索賠,工地上怨聲載道討薪水。一時間,你成了眾矢之的。命運就這樣看你起高樓,看你宴賓客,看你樓塌了,看你萬貫家財都做了土。仿佛晴天里閃來霹靂,正中天靈。
偏這不單行的禍,接踵而至。家鄉的老母親病重,你拖著沉重而疲憊的心,風塵仆仆地趕回家中。母親已是大限將至,你只能整日煅燒悲傷去暖她日漸冰冷的身軀,又在她一日比一日長的睡夢中咀嚼往昔歡樂以裹腹。終于,你還是為她堆了土饅頭,在屋后的荒山上。你猜,母親該是喜歡這樣的位置的,到了地下,還能守著自個兒的家。
山風跟山勢一樣料峭,你點了根煙,縮了縮身子,蹲在離母親不遠處。眼里遠遠近近的山包都成了大大小小的土饅頭,堆在風中
。似乎指引著每一個人的殊途同歸。一瞬間,你感到那些大喜大悲都已不重要。無論他們以何種華麗的姿勢登臺,又以怎樣慘淡的收尾撤幕換景,都會在大風起兮中了無蹤跡。若夢浮生,唯有一座土饅頭見證過其存在。真正永恒的依然是土地,她的春華秋實,她的雄奇壯麗,無不咄咄逼人。我們是滄海一粟,我們至于土地,如蜉蝣之于天地,可我們的生活確實永恒的,至少對于我們個人,這就是永恒。生命的路還沒有到盡頭,就還有希望,就還有將來。只有放得下過去,才能拿得起現在,憧憬得了將來!
醍醐灌頂之際,你忽然感到些許餓了。你想起,妻子已燒好了飯菜,在家中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