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那年,父親42歲。
那段時間父親正被病痛折磨得死去活來,聽到我出生的消息,父親并沒有表現出“老來得子”的喜悅,只是淡淡地擺擺手,便又把身子縮回了被窩,臉上的表情和母親從隔壁家抱來一只貓那樣平靜,甚至是漠然。
當然,這些是給母親接生的李嬸告訴我的。那一年,我八歲,聽了李嬸的話,我突然感覺很傷心,甚至是憤怒。在我的記憶里,父親沒有抱過我一次,更沒有像其他正常的父親那樣陪著孩子玩,用長滿胡茬的下巴扎得孩子咯咯直笑。是的,在我眼里,父親是極不正常的,不正常得簡直讓人難以理解。他甚至總是無視我,好像我的存在和他沒有一點關系。
這些積累在內心的疑惑和委屈在那一刻突然爆發了。我沖到父親面前大聲嚷嚷著,父親微微皺了皺眉,面無表情地說:“我都是土埋半截的人了,這一身的病不知道什么時候就把我帶走了,還指望你以后給我養老嗎?再說你只是個丫頭。”那時我并不能完全理解父親話里的意思,但我卻從父親的眼神里看出了他的不屑和冷漠,小小的心頓時充滿了絕望,面前的父親徹徹底底地在我的心里變成了陌生人。
十八歲時,我面臨人生的第一個重大選擇。早就習慣獨立的我查閱了各種資料,也結合了老師的建議,填報了我喜歡的學校和專業。父親卻突然找來學校,說要幫我參考填報志愿。我愣愣地看著父親蒼老的容顏,一時竟沒反應過來。
十多年來,我和父親從來沒有正面交流過。即使不得已要和他說話,我也讓母親幫我做中間的傳話筒。母親曾勸過我,讓我對他別那么冷漠,畢竟他是生我養我的父親。我苦笑著搖了搖頭,明明是他的冷漠殘忍地隔斷了父女間的感情的橋梁。現在來指責我冷漠,是不是有點過分?
父親全部的生活除了下田勞作就是盤坐在床頭喝小酒,而他那一身的病竟神奇般地一點點消失了。隨著年歲的增加,他的身體卻越來越硬朗了。只是容顏蒼老了許多,密布的皺紋和老年斑讓我不忍直視,本能地把目光移開,心里升起了一絲說不清楚的感覺,有厭惡,或者還有同情。
“閨女,最好報個師范學校,鐵飯碗……”父親看著我自顧自地說。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他,多年的互不交流讓我們彼此變得很陌生,我不知道他的心里在想什么,他當然更不了解我內心的想法,也不知道這個世界發生了一些什么。即使我告訴他,他也理解不了,畢竟他太老了,和我隔著幾乎兩代的年齡鴻溝。
仿佛一剎那,我突然釋然了,從前的所有的委屈、冷漠以及抱怨此刻都如陽光下的冰塊緩慢地消融了。盡管我依然不理解他,但我接受了他近乎自私的行為。并不是所有的父親都是一樣的,因為生活環境、人生經歷,以及對事物理解的不同,父親并沒有像傳統意義上的父親那樣對待孩子。可是,這又怎樣呢?他依然是我的父親,依然用他的雙手養育了我。
如今,父親已七十多歲,我也年過而立。當我攙扶著老態龍鐘的父親在小徑上慢慢行走時,他會扭過頭來看我,咧開掉光牙齒的嘴巴看著我笑。大概他早就忘了自己說過的不指望我養老的那句話,雖然當時我曾想過,總有一天要把這句話狠狠地還給他。但此時,我只是幸福地跟著笑了起來,是呀,有什么理由不滿足呢?我的父親比我老,而我還有父親可以叫,真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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