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寒鴉嘎嘎嘎地叫著,微風輕輕拂過,夕陽的殘光漸漸地散開了。杏子站在屋外等她爺爺。
星星疏疏點點地掛在夜空了,月亮圓圓的,我走它也走,我停它也停。杏子她爺爺挑糞水到山下的稻田地里澆灌去了,我打柴回來的路上遇到了他,他駝著背挑著兩桶滿滿的糞水走得很慢,走幾步就喘得不行。杏子等得著急了,但她又害怕在夜里去山林,就想到了我。她推了推熟睡的我,揮手示意我起來。我和杏子借著月光上了路,她很膽小一路上就緊緊地攥著我的手。
路上碎石子很多,好在我已經習慣了。上回鋪路時我們墊了很多紅土,但是現在還是很硌腳。我們順著路黑摸著找杏子爺爺。
到那片松樹林時離我們很近的地方不知什么動了一下,杏子就緊緊地抱著我,把頭埋在我的懷里。她沒有喊出來,或許就是我聽到了我也說不出什么,因為我是個啞巴,用他們的話來說我還是個傻子。全村只有杏子和我玩,只有她愿意聽我咿咿呀呀的。
在去山下的路上我們找了兩遍,也沒找到杏子爺爺。杏子只好拉著我往回走,在草席上睡了沒一會天就亮了。
母雞咯咯咯的叫,是不是剛下蛋。杏子眼睛腫腫的,她一夜沒睡,她要急瘋了。
和杏子認識這么多年我頭一回看她這樣,她頭發散披著,眼睛深深陷到眼窩里,面黃肌瘦的臉上沒有一點活人的氣息。天陰沉下來,太陽沒有露面,風有些大有些涼。杏子爺爺始終沒能笑呵呵的回來,他死在了路上,餓死的。這幾年來莊稼收成很不好,今年旱去年澇的,糧食吃完了挖野菜,野菜沒了吃樹根。杏子爺爺一天比一天消瘦,背一年比一年駝,身體也越來越差了。
發現杏子爺爺的是前幾天被批斗的那家的獨兒子,他到山下田里去鋤草,走的小路,在一棵松樹下看到躺在糞水里的杏子爺爺。那會他就斷氣了。
給杏子爺爺洗身子時我也在場,他瘦得只有骨頭了,在水里被人翻來翻去的。家里窮買不起壽衣就把他死時穿的衣服原樣套上了,棺材是用木板子釘的,誰能想到他活著給人做了多少棺材死了自己卻沒有個像樣的。
下葬的地方是村頭張老頭給看的,他懂風水,在對面的獨山那片空地東看看西瞅瞅的,選了個好地方給杏子爺爺。在家沒有停放幾天就上山了。
那幾天以來杏子幾乎沒睡過覺,她眼睛瞪著棺材跪在地上,頭斜著,披著塊白布當孝服。她眼淚都流干了。直到那天上山她才吃了幾口包谷飯,喝了點水。又拖著幾乎要被風吹倒的身子和我們上了山。
去的人不多,除了抬送的人大多是看熱鬧的,尤其是女人和孩子。
一片吵鬧聲中杏子爺爺下土了,沒有鞭炮聲沒有哭喊聲,似乎是靜靜的就下葬了。紅土逐漸掩蓋了木板,最后攏得高高的。杏子在墳前立了塊木板,干干凈凈的插在土里。烏鴉啼叫了幾聲,或許是在替杏子爺爺哀悼。
在窮人家無論是孩子出生老人去世很多事都是可以免了的,但是在背后議論一番到來的人或者死去了的人是免不了的。有人說杏子爺爺是餓暈了被糞水淹死的,有人說是他不想活了喝糞水死的,又有人說他是被跌死的因為他頭上有一道口子......無論怎樣,杏子爺爺確實是死了,但好像在他們嘴里還沒死徹底死盡興。
現在杏子家只有她一個人了,她家煙囪上也沒了濃煙。她絕望的眼神戳著我的心,她不再笑,從前的杏子也死了。
每次中午上山打柴前我都要先看看杏子,給她煮兩根玉米或者兩個土豆我才磨刀上山。她還是死寂沉沉的,拿玉米棒子的手顫顫巍巍的,眼珠子像是鼓出來一樣,牙齒黃黃的,嘴唇開了裂慘白慘白的。她總是坐躺著看向窗外,像曾經生病時等她爺爺一樣。可是,她爺爺永遠不會走回來抱她給她做飯了。
近來天越來越涼,樹葉該落的都落了。秋天也到了尾巴,杏子爺爺的墳像是褪了層色。
杏子家的糧食早早就吃完了,我要每天都要上山打四次柴,才能換到足夠的玉米土豆。像往常那樣公雞還沒叫我就早早的出了門,我準備到對面的山上砍柴,也就是埋杏子爺爺的山。我走到山上的時候天也亮了,我砍柴很快,不一會就砍了一堆。我正坐著休息,這時突然從我后面跳出來一個人,我沒見過他,他是另一個村的,他拿走了在柴堆上的斧頭,別在了腰間。他是要搶我的斧頭,我握緊拳頭朝他打去,他避開了一腳把我踢倒在地,我坐在地上哭了,淚水嘩嘩的往下淌。可能那個人看我這樣也沒必要和一個傻子啞巴搶東西就把斧頭還我了。
斧頭就是我的生命,沒有它我就不能活。終于我的斧頭沒有離開我,我高興的背著一大柴回了家。遠遠地我就看到我家煙囪怎么有煙冒出來,我放下柴推開門看到了做飯的杏子。她頭發梳得整整齊齊的,看到我時她朝我笑了笑,自從她爺爺去世她第一次笑了。
在那張用木板鋪就的桌子上我吃了這輩子最好吃的午飯。不為別的,只因為它是杏子為我一個人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