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母皆蒙冤入獄的時候,他才10歲。懵懂之中他已經感覺到這塵世的炎涼。生活如一張緩緩展開的畫布,剛剛透出幸福的底色,就被雨水無情地澆濕了,一切的快樂和安寧,被浸染得面目全非。
他和妹妹的生活,全靠哥哥每月扛木頭掙點工分和糧票來支撐。家里的抽泣聲和死寂氣息,給他的童年蒙了厚厚的一層灰。他還記得,那次他和哥哥頂嘴,哥哥看著他掉在地上的米粒,責備他說不懂得養家不易,激憤處還打了他一巴掌。他暗記在心,早早放學就跑去林場候著,打算伺機報復。遠遠地他聽見,哥哥和工頭在爭執。工頭膀大腰圓、盛氣凌人,指責哥哥干活不利索,伸出手就要打,哥哥骨瘦如柴,聲嘶力竭地辯解著,局促無奈的神情和委屈的眼淚,一點一點,濡濕了他的童年……
他還是老師和同學眼中的另類,小朋友都遠遠地避開他,游戲和玩具從來都不屬于他。家里那臺破舊不堪的收音機,成了他童年的唯一慰藉。彼時他的愿望只有兩個:第一個是能夠走在一條干凈的柏油馬路上——鄉村的街道,每逢融雪之后就泥濘不堪;第二個愿望,則是成為一名歌手。通過收音機,他知道了德德瑪,知道了蔣大為,希望有朝一日也能同他們一樣,讓歌聲隨著電波傳遍四方。
16歲那年的冬天,他懷揣著外婆給的25元錢,孤身一人,來到了省外的藝術學校,開始了他的演藝生涯,亦開始了自己奔波流浪的歲月。
一年之后,在他逐漸適應學校生活的時候,突然被辭退。原因只是因為學校里除了他,是清一色的蒙古族學生——遠離了故鄉,他依然是另類。他只有流著無助的淚水,收拾行李無奈地離開。
此后他先后去過七八家歌舞團,做過臨時工、合同演員、學員。每到一個地方,憑著自己天生的倔強和闖勁,他總是直闖團長辦公室,要求考試,期待被接納。風風火火的背后,是積蓄已久的隱忍和淚水。
在廣州,不會說粵語、不會唱粵語歌的他,備受歧視。有一段時間他斷了收入,住在劇團里一間幾平方米的小屋里,潮濕陰暗,沒有任何演出,就以方便面、榨菜度日。有好心人介紹他去東莞的一家餐廳唱飯市,為了每日10元的報酬,從廣州到東莞,他需要奔波5個小時……
生活的艱辛,是從皮膚、從指甲縫里都能滲透出來的酸澀煎熬。原本,他以為自己那顆被流浪和冷漠打磨得近乎麻木的心,再也激不起感情的火花了。可是聽到哥哥的電話,還是驀地涌出了眼淚。哥哥說,外面的日子不好混,別看家里窮,可窮得舒坦,不像外面,沒有人疼,饑一頓飽一頓的。哥哥還說,以他的基礎,可以回來插班,再參加高考。
他開始跟班學習,拼出了浪跡天涯的那股狠勁,成績扶搖直上,讓所有的人吃驚。然而,臨近高考,學校指定幾名學生突擊入團,這“暗箱操作走后門”的事件,引起畢業班同學的強烈不滿。學校決定將此事壓下去,于是一場抓“新動向”的運動在畢業班開展了起來。沒承想,抓來抓去,他竟被當做典型抓起來批斗——家庭成分不好、父母接連入獄、混跡花花世界3年的大齡青年,成了破壞畢業班安定團結的罪魁禍首。就連平日里相處不錯的同桌,也向組織揭發,他曾以兩毛錢的飯票收買人心的“罪證”。
批斗會結束,主持人問他:“服還是不服?”他兒時的桀驁頃刻噴涌而出,心一發狠,嘴唇早已經被咬出一排青色的印痕。“不服”,那聲驚天動地的嘶喊震驚了所有的人。
高考前一周,他被關進了隔離室反省。如同被禁錮起來的野獸,他心急如焚、憤懣不已,他不明白命運為何如此對自己不公,顛沛流離的疼痛苦楚猶在眼前,而如今上天竟然以這種方式,拒絕了他努力的機會。
高考前一天,奇跡般地他被放了出來。填報志愿的時候,他已對前程不再抱希望,填報了家鄉的一所鋼鐵學院,心想:世事艱難,抬一鍋鐵水,鑄一顆紅心,總是可以的吧?
當其他同學在考場上緊張得汗濕衣襟時,他卻出奇鎮靜,因為知道害怕也枉然,只是像機器人一樣機械地應付著試卷上的每一道題,會的,就寫出來。經歷過風雨之后的心,平靜得激不起任何漣漪。這種超脫的心態竟讓他發揮得極好。
做夢都沒有想到,首都的一所著名音樂學院給他發來了錄取通知書。他夢寐以求的機遇,竟在這樣漫不經心、幾近放棄的境遇下,給他拋來了橄欖枝。
20年后,他已經成為著名的音樂人,名滿天下。衣錦還鄉之時,看見憨厚的哥哥,在自家田里刨著山芋,粗糙的雙手沾滿污泥,見了他,先是一愣,繼而黝黑的臉上綻放出笑容,嘴里喊的依舊是他許久沒有聽到過的自己的乳名:軍。
他突然感慨得落淚,若不是當年命懸一線的高考,說不定自己和哥哥一樣,終日守在田里勞作,而一直鐘愛的音樂,也只能當做這田間耕作之余的消遣吧。他心疼哥哥的辛勞,頓感自己的僥幸。
閑暇時,他四處打聽才得知,當年,為了讓他能參加高考,長他3歲的哥哥,不知找多少人求助,給多少人下跪。找領導求情不成,又說他不是這個家庭親生的,為此還挨了板子,寫了證明書,四處求人簽字作證;還有一幫鄉親,為了他能順利考試,賣血換來補品………
還有當初混跡劇團時,只要嗓子還能發聲,他就得站在舞臺上,那些朋友之間因病替場、有好場相互介紹的溫暖!那些月初借錢交房租月末還錢時的溫暖話語……若不是這些零星的“小恩小惠”,這所有的一切恐怕都要改寫,他之前的積累會逐漸潰散,之后的功成名就怕只能是憤世嫉俗。
原來自己一直承受著莫大的恩惠而并不自知。長期以來,只是感嘆這周遭冷漠,并未有過感恩和欠負之心。鉛華洗盡,方才懂得這世界盡管淡漠,但那些細碎的關愛,一直綿延不斷,如同流水,緩緩流過生命坎坷的罅隙,給予生命力量和溫暖,從未枯竭和遠離。記憶中一個鼓勵的眼神或微笑,會稀釋所有的怨懟,貫穿長長的一生,直到衰朽。
他淚雨滂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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