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國柱今天退休了,東華廠專門開了個歡送會,這在廠里可是多少年都沒有的新鮮事了。
很早以前,工人退休了,廠里還敲鑼打鼓、披紅掛彩,解放車拉著往家送。現在,這樣的情景早見不著了,人心里那份感情淡薄了,好像誰退誰走都無關緊要。王國柱卻是個例外,歡送會上,廠長還把一塊雕著“管工王”的銅匾親手送給了他。
這就稀奇了,一個小小的管工怎么敢稱王呢?說起來,王國柱確有了不起的地方,他一句話就值五十萬。
那一次,廠里為了趕工期,所有車間都開足了馬力,可是,關鍵時刻蒸壓車間因為供不了汽被迫停工了。那可是全廠最重要的地方,它停工別的車間也干不了活,等于全廠停產,停產一天的損失外加延誤工期賠償少說五十萬。廠長急紅了眼,追著動力車間馬主任要他立馬找出原因。馬主任也是工人出身,水暖、電氣樣樣精通。可他到車間轉了一圈愣沒找到原因。沒辦法,工期不能等,馬主任正要強行送汽時,到外單位支援工作的王國柱回來了,跑進鍋爐房拽住馬主任開汽閥的手,說:“毛病找到了!半小時后再送汽!”說完,只帶了一個小徒弟跑到車間維修去了。
半小時沒到,小徒弟跑回來,說:“王師傅說可以送汽了。”送汽后一切正常。事后王國柱瞅沒人時訓馬主任說:“以前我教你的都就飯吃了?我要是晚回來一會兒,你這禍就闖大了!車間里管道梗堵,你強行供汽,局部壓力超標,引起全線崩裂,半個月都修不好,這損失你擔得起嗎?”馬主任嚇出一頭白毛汗。別說停產半個月,就是一天也受不了哇!心想:師傅還真神,看來師傅的功夫真是學不來!事后馬主任問小徒弟,小徒弟說:“王師傅從外面一回來就在車間里轉,這兒摸摸、那兒聽聽,也沒見他費什么事,從個汽閥口掏出塊木封頭,通了!”
神!師傅真的很神!小徒弟眉飛色舞地又說了一件事。在這前一天,廠職工食堂下水道堵了。食堂承包人小心眼,怕廠里的管工勒他大頭,就從外面找了人。
可是,盡管他找的人想盡了辦法,先是用搋子,不行;用下水道疏通機,不行;到最后連市政的管道疏通車都用上了,還是不行。下水道就是不往下走水,急得承包人來了犟脾氣,找來力工非要刨開地面,砸碎下水管,看看到底什么地方堵了。這時候王國柱趕來了,不是來通下水道的,是來吃中午飯的,也沒帶工具。看食堂里滿地的水,心里知道出了什么事。他告訴承包人先別急著砸地面,他看看再說。當時,他滿屋轉了轉,用一把別人扔下的搋子這捅捅,那搋搋,也就七八分鐘的事,他就告訴承包人:“地面別砸了,我保證五分鐘后通水!”
承包人像沒聽到,吼著力工趕緊淘水好破地面。這時,一直跟在王國柱身后的小徒弟心里也犯嘀咕:師傅也不想想,你看人家有那么多先進的設備,瞧那些師傅累的,身上的汗還沒消,他們都沒通開,你就敢說五分鐘通水?但這話他沒敢說出來,看著師傅找了把鐵鍬轉到食堂后面去了,就也跟著去了。食堂屋里承包人還在催著力工們清水,就聽見食堂后面有敲打缸瓦管聲,就見滿地的水有了動靜,打著旋的往地漏里流,不一會兒淌了個溜干凈。看看表,時間剛剛過去四分三十秒。
承包人服了,急忙跑到食堂后面一看,見墻根下挖了一個小坑,不到兩鍬深,露出的下水管上敲了一個小碗大的洞,地上堆了一大團糾纏在一起的塑料袋,就是它們堵住了下水管。再看王國柱不光身上沒臟東西,手上也是干干凈凈的,他只用一根不到二尺長的細鐵絲就把堵塞的部位疏通了。
事后,王國柱跟小徒弟說:“啥事你得動腦子,這里頭有經驗也有科學。就說通車間供汽管吧,經驗是:哪里不熱哪里堵。”王國柱說,他聽人講過“優選法”,一段段排除,不然,那么大的車間,怎么可能那么快就知道堵的地方在哪?通下水管道也是這樣,事先他把屋里的管道都通到了,沒碰到不順暢的地方。那就是外面堵了唄,多大點兒事?
這些事還真不算大,比起讓他贏得“管工王”的銅匾來,還真是小意思。
去年勞動局為了培養青年技工,解決技術工人青黃不接的難題,組織全市所有技術工種進行了一場擂臺賽,獲得優勝者不光有現金獎勵,還可評定職稱。
王國柱本不想參加比賽的,他說:“這種事得緊著年輕人。咱眼瞅退休的人了,爭那風頭干啥?”可廠長不干,死活逼著讓他參加,說是給年輕人露一手,讓他們也看一看,管工技術也不全是傻大黑粗。比賽項目有三項:手工套絲、鐵鋸斷管和厚板割圓。說到這些,有人不服:都什么年代了,誰還手工套絲、鐵鋸斷管呀?還甭說,這些粗笨活最能評斷管工的技術高劣。
王國柱三項都拿了第一,這是預料中的事。只是讓人想不到的是,別人兩只手都緊忙活,他只用了一只手。這可不是他有意玩俏,事出有因。那天比賽馬上就要開始了,他還沒到,眼瞅著主持人要宣布開始比賽了,他跑了進來,滿身大汗,身上只穿著背心,左手用雪白的汗衫包著吊在脖子上,還有鮮紅的血洇出來。大伙問他怎么了,他說來時摔了一下。廠長看看滿場生龍活虎的師傅們,心里涼了半截:那可都是各廠左挑右選的精英啊!別說一只手,兩只手都不保贏啊!可臨時上哪兒找人替呀?沒辦法只好讓王國柱吊著一只手參加了比賽。
沒想到王國柱單手也一樣拿獎。看他套絲簡直是一種享受。老式雙柄板牙掄起來,對準二寸鐵管,單手調板,扳閘壓實,套三板回一板,只見鐵屑翻飛,片刻工夫便完成了。裁判過來一看,驚訝得合不上嘴。他套的絲與眾不同,別人套的或多或少都有些毛茬、缺口,唯獨他的不光沒有毛茬,絲與絲之間竟沒有一處出現斷裂,拿過管件一試,絲絲入扣。五名裁判同時舉起了滿分牌。
鐵鋸斷管更見功夫,原因是斷的不是四分、六分小口徑的管子,而是差不多有兩個碗口粗的四寸鐵管。光管皮就有五毫米厚,藍瓦瓦的,鐵鋸上去都打滑。要求是苛刻的:一、中途只準換一根鋸條;二、折斷兩根鋸條取消比賽資格。好幾名選手都栽在后一條上了。
輪到王國柱上場了。只見他不慌不忙,先用砂紙在管皮退火層上蹭蹭,也不劃線,眼睛瞄了瞄,管壁上點幾滴機油,單手操起鐵鋸不緊不慢地拉了起來。很快,他舉起了右手示意,鋸斷了。
那幾個裁判走過來,他們的嘴再次合不上了。沒得說,還是滿分。這人的鋸口也和別人的不一樣,平嶄嶄像刨過的不說,角尺靠上去,剛好九十度,一毫不差,簡直神了!
第三項厚板割圓完成起來可有點兒懸。這項不光靠眼力,更主要還靠腕力、腰力,推動兩手緩進。可是,王國柱左手受傷了,他能完成嗎?大伙都為他捏了一把汗。
誰知,別人急他不急,蹲在鐵板邊上,拿出根細繩,一頭拴在割槍管上,一頭吊在自己脖子上。點火、調炬,斜著槍口,不緊不慢地烤著鐵板。眼瞅著厚鐵板被火烤著的地方發出紅亮亮、水汪汪的光了,這才兩腿夾著割槍,單手打開快風閥,槍口一股氣流激射而出沖開鐵水,再慢慢將傾斜的槍口端直,厚鐵板上沖出了一個洞,鐵水不斷沿著洞孔流下去,擴大開來……
他再次舉起了右手。裁判們走過來,這時,“嗵”的一聲,鐵板上的圓自行掉了下去,上面竟沒有一絲粘連。
“好哇!”在場的人全站了起來。就在大家要為王國柱鼓掌歡呼時,突然,闖進一群人來,有警察、有記者,男男女女呼啦啦圍住了王國柱。一個警察上前拉住了他,問:“你叫王國柱?”全場人都愣住了,賽場里頓時變得鴉雀無聲,人們不知道王國柱犯了什么事。就在這時,一個女孩擠進人群,“撲通”一聲給王國柱跪下了,抓住王國柱的手哭著說:“大爺,我可找到你了!”
一個女記者跑到賽場主席臺上,和主持人低語了幾句,主持人滿臉激動地站起來,說:“就在今天比賽之前,咱們的一位師傅見義勇為,不光從歹徒手中救下一個姑娘,還把作惡的歹徒扭送到公安局,沒有留下姓名就走了。他就是我們今天管工大賽的第一名:王國柱師傅!請王師傅上臺……”
“嘩——”賽場里掌聲雷動,淹沒了主持人的話。
王國柱臉紅了,他被大家推到主席臺上,憋了半天只說出一句話:“咱們工人有力量,見死不救那不是咱們工人的作風!”說完他就跑下臺去。主持人還想讓他再說幾句,可是,一轉眼就找不到他了,在工人堆里他是那樣的普通,他也只是一個小小的工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