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學術語言的嚴謹、簡約,王瑤先生私下的談話是最具特色的,采取的是“王瑤式”的表達方式,充滿幽默和機智,常出人意料,又入木三分,發人深省。
先生給我留下了九句印象深刻的話,首先是對我的四次教誨。
1978年,我入學不久,他跟我說:“錢理群,我知道,你已經39歲了,年紀很大了。你急于在學術界冒出來,我能理解你的心情。但是,我勸你要沉住氣。我們北大有一個傳統,叫作‘后發制人’。有的學者很年輕,很快就寫出文章,一舉成名,但缺乏后勁,起點也就是終點,這是不足效法的。北大的傳統是強調厚積薄發。”
1981年,我研究生畢業,留校當先生助手,先生專門找我談話:“錢理群,你現在留校了,處于一個非常有利的地位。因為你在北大,這樣,你的機會就會非常多,但另一方面誘惑也非常多。這個時候,你的頭腦要清醒,要能抵擋住誘惑。很多人會約你寫稿,要你做這樣那樣的有種種好處的事,你自己得想清楚,哪些文章你可以寫,哪些文章你不可以寫;哪些事可以做,哪些事不可以做。你要心里有數,你主要追求什么東西,就要牢牢地把握住,利用你的有利條件盡量做好,充分發揮。其他事情要抵擋住,不做或者少做,要學會拒絕。不然的話,在各種誘惑面前,你會暈頭轉向,看起來什么都做了、什么都得了,名聲也很大,但最后算總賬,你把最主要的、你真正追求的東西丟了,你會發現你實際上是一事無成,那時候就晚了,那才是真正的悲劇。要拒絕誘惑,牢牢把握自己所要的東西。”
在擔任助手期間,先生對我的教誨反而不多。一次在閑聊的時候,先生突然對我說:“你說人的一天有幾個小時?”
當時我就蒙了,只得隨口回答說:“24小時。”先生接著說:“記住啊,你一天只有24小時。你怎么支配這24小時,是個大問題。你這方面花的時間多了,一定意味著另一方面花的時間就少了,有所得就必有所失,不可能樣樣求全。”他禿頭禿腦地講了這一句,就不再說了。
最后的教導,是王瑤先生逝世之前留下的遺訓。那時形勢非常緊張,大家都有點惶惶不安。先生就說:“你們不要瞻前顧后,受風吹草動的影響,要沉下來做自己的學問。”
第五句話是關于他自己的選擇。有一天,先生突然對我說:“我現在老了,無論做什么事,都是‘垂死掙扎’;什么事也不做呢,又是‘坐以待斃’——與其‘坐以待斃’,不如‘垂死掙扎’!”
我聽了卻為之一震,立即聯想起魯迅《野草》里“死火”的兩難:或者“燒完”,或者“凍滅”,而最后的選擇也是:“那我就不如燒完!”
第六句到第九句話,都是談知識分子的。第六句話是:“知識分子,他首先要有知識,其次,他是分子。所謂分子,就是有獨立性,否則分子不獨立,知識也會變質。”
有一次,王先生突然跟我談起一些知識分子的表現。這是很少有的,因此,給我留下了特別深刻的印象。
王先生說,某些知識分子看起來很博學,談古今、說中外,其實是“二道販子”:向外國人販賣中國貨,又向中國人販賣外國貨,販賣而已。
王先生又說,還有些知識分子,很聰明,開始時也用功,在學術上確實做出了一些成績,取得了一定的學術地位。然后,就吃老本,不再做學問了,而是到處開會、演說、發言、表態,以求最大限度地博取名聲,取得政治、經濟上的好處。這就成了“社會活動家”了,卻還要打著“學者”的旗號。這時候,學術就不再是學術,而成了資本了。當年的研究,不過是一種投資,現在就要獲取最大的利息了。
今天的中國學術界里,這樣的“二道販子”恐怕是越來越多了。我不能不感佩王瑤先生的“毒眼”和遠見,同時也時時警誡自己:不要做這樣的“偽學者”。
王先生關于知識分子的第九句話,現在已經幾乎是社會流行語了:“不說白不說,說了也白說,白說也要說。”我記得王先生先是私下里和學生、朋友說的,后來,在政協會議上一說,就傳開了。
一直到今天,人們說起知識分子的處境與選擇,也總要提起這句話,王先生也確實把知識分子的尷尬、無奈和頑強堅守說透了,而且用的又是“王瑤式”的表達方式。有意思的是,今天人們提起這句名言,已經差不多忘記了其發明者是王瑤。
我給他做助手時,王先生還說:“錢理群,我讓你做我的助手,你知道你的工作是什么嗎?現在這個時代,你要是不動,人家就把你忘了,你就負責在外面替我晃來晃去,表示王瑤的存在。”我當時非常震驚,心中悲涼,先生太聰明,看得太透。
20世紀80年代不做事的學者有兩個,一個是王瑤,一個是錢鍾書。
錢鍾書在那時也是只整理過去的文章,新作很少。王瑤太清楚自己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看得太透了。他知道現代文學研究不能做得太多,不可能有大的發展,真正有作為的是古典文學研究,可是他回不去了,所以他絕望,但他還是積極有為的,體現的還是魯迅精神:反抗絕望,看清楚一切,又知其不可為而為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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