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娟送我上車的時候,我透過車窗看她,覺得她穿得真是太少了,太單薄了。她小小的一只,肩膀削薄,為了保暖一直背著一個大書包,顯得更加小了。她戴著一副樸素的板材藍色塑料框眼鏡,她在極力讓自己顯得平靜和自然些。我也一樣,我戴著墨鏡,在鏡片后面也在控制自己不要流淚。所以,我和娟,一共隔著三層玻璃:她的眼鏡、車窗、我的墨鏡,層層阻隔中我想我們也能明確地知道對方的心情。喀納斯要下雪了,冬天要來了,我們要分開了。
喀納斯是李娟現在居住的地方,她從阿勒泰搬到這里已經住一個夏天了。喀納斯的領導惜才,知道她現在居無定所也沒有固定收入,就邀請她住在喀納斯景區管理中心的一間閣樓里,每天和職工們一起吃食堂,不用做什么,寫作就可以了。李娟說你要來看我,就和我一起住在閣樓里好嗎?早上我帶你去食堂吃飯,早飯有稀飯饅頭還有雞蛋。我說好啊。她說我們盡量不驚動領導,偷偷吃點喝點。然后我帶你去森林里玩,去那些沒有人不要票的地方。我說好啊。她說那你什么時候來新疆啊,我說就下個月吧。
我是真的會來的。但事實上新疆是我很多年都不敢去的地方,因為這里太五光十色太色彩斑斕,就像沒有定格的萬花筒讓人下不了腳。最終還是她的《我的阿勒泰》讓我心目中那個雋永純凈的世界有了具體目標。
凌晨兩點抵達烏魯木齊約定的酒店,那心情真的不亞于去和情人相會:她的文字構筑了那么美好空靈的世界,我一推開門就看見了?敲門的時候,我心跳都是加速的——這個我從來沒有告訴過她,怕她胃部不適想吐。但是,我就是這個心情敲門,然后看見睡得死去活來眼睛徽醺的她。她第一句話是:你終于到了!我看見了一個秀氣的小人兒,穿著一身淺紅棉質的睡衣,戴個眼鏡像個高中生。她為了我的到來,專門買了各式新疆水果,包括葡萄。她去洗手間用酒店的茶杯洗葡萄——很局促地洗好了,讓我吃點。我吃了一顆就甜得咳嗽起來。她又很體貼地說:對不起,是不是太甜了?沒事兒,也有酸點的。我揮揮手:別折騰了,我不吃了,咱們睡吧。她問我:格格,你能睡著么?我已經在打呼嚕了。
第二天,我們一起坐長途車,從烏魯木齊到布爾津再去到喀納斯,這個遙遠的路程符合我對她那個世界的想象。封閉的車里隱約有不好的氣味,七八個小時看著戈壁的人們都昏昏欲睡了。我轉過頭看后排的李娟,她比照片上秀氣,皮膚白皙,川妹子與生俱來的好皮膚。她也在看我,說我長得真像她家賽虎。賽虎是她家串種京巴狗,大眼睛、長睫毛。她特別害羞,一害羞就加快速度說話,說得越快越不知道自己說什么好就更加害羞。她也特別操心,一操心就著急,恨不得瞬間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但是越著急越安排不好越安排不好就越著急。
我去過森林,去過美麗的地方,但還是被喀納斯的美景震驚了。一路上我盡量讓自己顯得淡定一些,卻還是不停地驚嘆。她就不停微笑不停地說:啊這就美啦真是的,這個這個,實在也太沒有見過世面了吧。她有時候嘲笑我的大驚小怪,有時候也會凝視某處,然后告訴我大山腳下,路的旁邊,看,那兒有個賣皮毛的攤子,天地間多么孤獨的攤子啊。她暈車,身體單薄小臉煞白,卻盡量幫我留意著不能錯過的風景:這是什么花那是什么草,這是什么石頭那是什么樹木。她有點兒虛弱,但是渾身都是舒展和自信,眼睛里亮閃閃的,像是慢慢打開一床卷起來的花毯子。她對這床花毯子的織績、顏色、花紋的熟悉是毋庸置疑的。但是,并不是說她是一個完全生活在山野中的自然人,她每次都帶著第一次見到大自然時的那種興奮描述,并沒有因為長年生長在這里而對山水有了一絲懈怠。一絲都沒有。她在大山水里的每一天的生長都帶著一股力量,多一天就長一分,能感到她體內的能量驚人。
到了喀納斯,她回到了自己的領地,一路上和熟人打招呼,一只半大的牧羊串子狗向她撲來,親熱無比。她撫摸著狗介紹給我;這是歐弟。放下東西的她奇跡般地一下子體力十足:走,我領著你去森林里逛逛!我們帶上歐弟就出發,狗兒在前面帶路,沿著喀納斯河展開的一條棧道,秋天金黃的各種樹葉蓋在頭頂,天藍得喪心病狂。我有點像是在做夢。我一直以為森林是很寧靜的,真的來到這里才知道那是看平面圖片的結果。真的秋天的森林,空氣特喧鬧,充滿了各種依托于風力傳送的種子:它們一般都是金黃金黃的,被干癟凋萎的葉皮包裹著,如果是蒲公英,就掛著一把小傘,總之它們各有各的飛行器,獨一無二地適合自己。
她確實是害羞的,但是那只是在不熟的人面前。人熟了之后,會發現她很活潑,甚至有點奔放。新疆人的奔放在她的血液里,有時候甚至會爆發到驚人。去沙漠的路上,我們坐在鄯善縣路邊吃涼皮,有迎親的維族隊伍經過,她和她的新疆朋友們不約而同沖上去攔住隊伍跳舞。她說這是民族禮信,攔住迎親的隊伍是可以要紅包的。我還在懵懂中,不知道怎么大家就那么歡快地迎向陌生人的節日,那么直接炙熱,我有點拘謹卻突然流淚了。
進了沙漠之后,面對滿眼黃沙荒漠,她第一個撲向了無邊的沙子,在沙丘頂上把自己小小的身體倒掛著垂下來,無拘無束陷在沙上擺了一個大大的“大”字。天那么藍,沙那么黃,她的“大”字那么大。
但是,按照現實世界的標準,她的情況恰恰相反。準確地說,她現在并沒有一個固定的住所,也沒有固定的收入。她有的,就是她眼睛里看到的世界以及肚子里的故事,還有到處行走的自由。這讓她目光很堅定,確實像是一枚貨真價實的富翁。這個小富翁在深秋的喀納斯車站和我道別,寒風中縮成一團。我一邊回憶我們的友誼點滴,一邊擔心日漸寒冷的現實日子她怎么過冬——她對于生活太湊合了,這種湊合已經到了難以置信的地步。我們走的時候留下的幾盒方便面、幾把干果、兩個干饅頭、半片馕、幾個快蔫掉的小蘋果,我很肯定,這就是她幾天以來的全部糧食。她能就靠這些東西,在閣樓上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寫東西,睡一覺,吃一點,然后再幾個小時幾個小時地繼續寫。唉,我的小土撥鼠。
我也能想象,我這一廂情愿的擔心,會換來她那藏在玻璃片后面的閃爍的嘲笑。后來知道,那些食物是她打算分十天吃掉的,沒有想到才吃了四天。而且這四天,李作家廢寢忘食干的事情也不是寫稿子,而是重溫我帶給她的電子書中的《金庸全集》。她反饋給我的再次讀后感是:啊以前覺得金庸寫得真好但是沒有那么迷戀,現在覺得寫得不是那么好卻欲罷不能。我說你要趕的稿子呢?她嗷了一聲表示:生不如死,只有最后一天往死里寫啊。但還是先睡一覺吧。
我們在一起呆了不到半個月,卻像是認識了半輩子。對了,之前我送給她的禮物她都幾乎一一成功地退還給我了,并且賦予了足夠充分的理由。氣死我了。不過她說,等她想起來要什么的時候就管我要。可是,從一見面起,就是她不停地給予我,什么都不要我的。甚至,在我們還沒有見面的時候,她就告訴我,她種了很多葵花,收了很多葵花子,有好幾噸了,如果真的有世界末日的話讓我和我的家人一定投奔她。她說,阿勒泰是個世界的盡頭,沒有戰火沒有災難,我們有足夠的葵花子。
上一篇:我不想成為一個不是我的人
下一篇:致我最愛的小四——郭敬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