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先生曾冷靜發問:娜拉出走后怎樣?他的提問有現實意義,“五四”前后,很多女性忽而覺醒,離異、逃婚者有之,離家出走者有之,但在當時的大環境下,離開家,就能走向光明嗎?
似乎是為了給這個問題一個答案,數年之后,呼蘭小城里一個名叫張榮華的姑娘,像娜拉一樣拒絕了被掌控的命運,離開生活了19年的家,去異鄉,走異路,尋找新的可能。
也許是因為張姑娘才情卓然,她沒有再回去,也沒有墮落,還成了作家。只是那一路嘗盡艱辛,被遺棄、遭家暴,經受各種困頓羞辱。31歲那年,她病死在香港,至死不甘地說:“我一生中最大的痛苦和不幸,都是因為我是一個女人。”
對,張姑娘就是我們熟悉的蕭紅,她印證了魯迅的說法,在一個男權至上的社會里,女人單方面的勇氣,無濟于已經確定的命運。然而,世態蕪雜,案例繁多,在蕭紅拎起箱子關上家門的20多年前,也有一個女子,逃出了讓她倍感窒息的家,走出了一片新天地。
那個女子名叫呂碧城,安徽旌德人,父親曾任山西學政。呂碧城12歲那年,父親去世,兩個異母哥哥都早逝,家中沒有男嗣,呂家的財產因此為族人覬覦。他們甚至將呂氏母女囚禁,后來在官方的干預下,呂氏母女獲得自由,但光景已經大不如前。
呂碧城10歲時,與同鄉汪家定親。按照戲劇里的邏輯,訂婚的人家,若有一方家道中落,另一方必然會嫌貧愛富地悔婚,通常是女方嫌棄男方。可到呂碧城這里卻顛倒過來,汪家見呂家今非昔比,老實而不客氣地提出退婚。
這種單方面的毀約,是一種羞辱。許多年后,呂碧城的同鄉胡適之對包辦婚姻雖多有腹誹,但怕傷了母親的心之外,更怕毀了一個女孩的幸福,他放棄了異國戀情,迎娶了“村姑”江冬秀。按照這個說法推想,呂碧城算是被毀掉了,注定要在同鄉人的冷眼與白眼里,過她萬劫不復的一生。
但呂碧城是不肯認命的,好在命運也肯幫她。她有個舅舅叫嚴朗軒,當時任塘沽鹽課司大使,呂夫人便攜帶女兒投奔兄弟而去。雖然嚴朗軒不過是八品小官,但相對于安徽老家,塘沽更得風氣之先,能夠躍身到一個更大的天地。
她在塘沽生活了7年。1903年,嚴朗軒官署里有位方秘書的太太要到天津去,呂碧城想要隨行,看看有無深造的機會。嚴朗軒大為光火,那時還是光緒年間,一個女孩子要外出就學,讓這個當小官的舅舅實在難以理解。倔強的呂碧城沒有被舅舅的怒火嚇住,在秘書太太離開的第二天,她不辭而別,一個人來到了火車站。
光緒二十九年的一天,呂碧城一個人出現在火車站,沒有娜拉的箱子,甚至連買車票的錢都沒有,靠逃票上了火車。還好,在車上,她遇到了貴人,天津“佛照樓”旅館的老板娘。老板娘與她一見如故,不但幫她買了車票,還把她帶到自己家里。
到達天津的第一晚,呂碧城便給住在《大公報》報館的方太太寫信,這封信,湊巧被《大公報》的總理英斂之看到。呂碧城那一紙飄逸的字跡首先入了英斂之的眼,她的才情讓他遙生好奇和憐惜之心。他和妻子一道拜訪了她,將她接到《大公報》報館。那晚,這對比呂碧城大了十幾歲的夫婦,和這個年輕的女子暢談到深夜。
他們大概談到了女權等話題,呂碧城當晚揮毫作了一首《滿江紅》。第二天,英斂之將這首詞作發表在《大公報》上,還以夫人之名寫了跋語,稱之為“極淋漓慷慨之致,夫女中豪杰也”。他又將呂碧城推薦給嚴復、傅增湘、方若等津門名流,用現在的話說,就是帶她出入于老男人飯局。當時的文化名流如鐵花館主、壽春廬主紛紛與她唱和,《大公報》“雜俎”專欄,幾乎成了她和她的唱和者的私家花園。
這次離家出走,對于呂碧城真是一趟夢幻之旅,短短幾個月,她就在天津成了名。那些文人們的酬唱也許還有對“蘿莉”作家的隱秘情結,但秋瑾女俠作為同性也對她另眼相看。秋瑾本人也曾以“碧城”為筆名,一次拜訪之后,她表示,此生不再用這個筆名,留給呂碧城專用。
無疑,英斂之是呂碧城最有力的幕后推手。人生得一知己足矣,何況這個知己,亦非凡人。他是《大公報》的創始人,有一番坎坷奇特的經歷,當時他是文化名流,相貌堂堂,最難得的是,和妻子一向感情甚篤的他,幾番交往下來,對她竟有了異樣的感覺。
在日記里,英斂之自嘆“怨艾顛倒,心猿意馬”,而他那本來對呂碧城十分熱情的妻子,也覺出幾分異樣。她為之傷感,居然要發奮進學,不落呂碧城下風。
蕭紅當即就愛上了“救了她”的三郎蕭軍。可是,從頭到尾,沒有資料證明,呂碧城對英斂之有過非分之情。
不但對他,她一生遇到的出眾男子多矣,袁世凱的公子袁克文、李鴻章的孫女婿楊云等,都算是她廣義上的男閨密,但她誰都沒有愛上。她甚至認為,包辦婚姻都好過自由戀愛,包辦婚姻若不幸福,還可以歸咎于父母;自由戀愛若是失敗,其懊惱悔恨,遠甚于包辦婚姻。
嚴復曾說她:“心高意傲,舉所見男女,無一當其意者……比平常士夫,雖四五十亦多不及之者……此人年紀雖小,見解卻高。”
她自己則對朋友這樣解釋:“生平可稱許之男子不多,梁任公(梁啟超)早有妻室,汪季新(汪精衛)年歲較輕,汪榮寶尚不錯,亦已有偶。張嗇公曾為諸貞壯作伐,貞壯詩固佳,奈年屆不惑,須發皆白!我之目的,不在資產及門第,而在于文學上之地位。因此難得相當伴侶,東不成,西不合,有失機緣。”
細看這段話,她其實看得上梁啟超和汪榮寶,可見她并不是一個獨身主義者,只是機緣不湊巧。有人非要問她袁克文如何,她淡然一笑:袁屬公子哥,只許在歡場中偎紅依翠耳。她與他是真朋友,所以看他倒比別人都清楚。
清醒孤高如呂碧城,“不遇天人不目成”,她不騙自己將凡人當天人。
因此,當那個呆子吳宓自說自話地為她寫推介文章,盛贊她的才華之后,居然以須眉濁氣去推想她的“剩女情懷”:“集中所寫,不外作者一生未嫁之凄郁之情,纏綿哀厲,為女子文學中精華所在。”他以為的恭維,卻是對她嚴重的冒犯,呂碧城拒絕與他見面,還怒斥他為無聊文人。
但她的決絕磊落,也讓她失去了靠在哀怨上歇歇腳的機會。與愛無緣的一生,呂碧城做了太多事情,辦女學、做生意、求學美國、游歷歐洲,她不覺中以親身經歷證明:即便對于女人,愛情也不是人生的全部。作為一個女學的創辦者,她的人生對于女人有更多的借鑒意義:是你自己,而不是別的人,決定你的一生最終會不會是一個泡沫。
若是遇不上,沒有愛情也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