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年開始的幾天里,李小鵬用了幾個詞表達自己心情:悲痛、憤慨、震驚、痛心、自責。
1月8日下午,剛從長治事故處理現場趕回太原的李小鵬,出現在山西省安全生產緊急電視電話會議主會場,他說:“現在我們不是從零做起的問題了,是從負做起”,“我們必須懷著戰戰兢兢、如履薄冰、如臨深淵的心態,敬畏生命、敬畏責任、敬畏制度……”
一周前,穿一件黑色夾克的李小鵬,還曾站在山西中南部鐵路南呂梁山隧道1號斜井前。那天他說,對這起8死5傷的責任事故感到十分悲痛,對嚴重瞞報事故的情況感到十分憤慨,對管理良好的中央企業發生事故瞞報感到震驚,對各級政府、相關部門這么長時間竟然沒有察覺感到自責。
那些天,中國的網絡輿論正因另一話題而群情激憤,以至于這位省長的“反思”并未引起太多人的注意。但那些“悲痛、憤慨、震驚、痛心、自責”,卻正是這位總理之子“山西之治”的開始。
“晉官難當”
李小鵬的自責,不免讓人們想起他的幾位前任——從于幼軍到孟學農,再到王君,幾年里,山西地方大員們的命運總是跟這個省份事故頻發一樣坎坷——他們不斷重復著“事故”-“檢討”,“檢討”-“事故”的循環。而不停的官員問責,也讓山西官場中人常有“晉官難當”的感嘆。
廣東出身的于幼軍在任省長時曾感慨:“在廣東深圳是長袖善舞,在山西是聞雞起舞。”自從2006年1月在山西省人代會上全票當選為山西省省長,于幼軍就如同坐在火山口上。山西煤炭事故頻發,于幼軍也不得不頻繁道歉——“作為政府主要負責人,我對此應負領導不力的責任,深感內疚。”
那時候,作為省長的于幼軍提出:“原有的煤炭發展思路已經難以為繼,必須有根本轉變。”然而話音未落,黑磚窯事件代替了礦難,讓山西再次成為全國媒體關注的重點。
那一次,于幼軍兩次代表山西省政府向國務院和全省人民做檢討,并向受到傷害的農民工和家屬道歉。在山西省內的一次會議上,他干脆站了起來,向與會人員鞠了一個躬——拜托官員避免黑磚窯事件重演。
那一次對于黑磚窯事件的處理,實際也讓于幼軍得到了黨內外的贊許。
也正是從于幼軍開始,“深刻檢討”幾乎成了此后幾任山西省省長共同的宿命。
“我作為一省之長,向黨中央、國務院和全省人民作出深刻的檢討。”剛剛上任一年的孟學農在山西省襄汾縣發生“9·8”尾礦庫潰壩特別重大安全生產事故后如此說道。而就在9個月前,他剛剛就洪洞礦難向國務院作“深刻檢討”。
主政山西本是孟學農的“背水一戰”。
很多人都相信,“復出”的孟學農本可以在山西任上大有一番作為。然而他并沒能像于幼軍那樣順利交棒,因為突如其來的潰壩事故,2008年9月14日孟學農辭去山西省長之職。
直到一年后,這位省部級官員才寫了一首詩《心在哪里安放》,抒發自己辭職后的心情:“默默地思量:心在哪里安放?總想總想把她遺忘——京畿西面的屏障,黃河,太行,汾水呂梁,五臺云岡……還有那3700萬老鄉!”
孟學農辭職后,正在調查“山西襄汾潰壩事故”的國家安監總局局長王君被“就地”任命為山西省代省長——在中國政壇,這樣的任免方式十分少見。被稱為“安監省長”的王君上任后,迅速推動煤企“國進民退”,那時候,山西事故頻發的眾多小煤窯被關閉。
不過,事故卻并未銷聲匿跡。
上任不久,王君在2009年2月20日親自主持召開了山西省安全生產工作會議,他要求與會者匯報言簡意賅,“就說說這5個月來,你們做了什么,哪里還做得不夠,以后打算怎么做。”那一次會議,山西的7位副省長、11位市長、119位縣長出席,作為副省長的李小鵬也坐在臺上。
那天的會上,臨汾市的匯報是:“去年,我市襄汾縣‘9·8’事故的發生,給人民群眾生命財產造成了巨大損失,給省委省政府添亂,給山西形象抹了黑,我們深感內疚和不安。”——從黑磚窯到洪洞礦難,山西臨汾市縣多位領導落馬。接連的事故,讓臨汾某縣縣長對媒體感慨:在山西為官“已屬高危行業”,搞不好就要鋃鐺入獄。而對于事故頻發的山西,時任省長王君感嘆:“我們已經哭不起了!”
兩天后,這位省長再度落淚。這一次出事故的并非那些民營的小煤礦。當年2月22日,山西焦煤集團屯蘭煤礦特別重大瓦斯爆炸事故,74名礦工遇難。在此之前,這座多年未發生事故的煤礦,還曾被看作山西煤企中“窗戶上最亮的那塊玻璃”。
接替孟學農坐在“火山口”上的“安監省長”,也沒能逃開前任們的宿命,隨后,他代表山西向中央作出深刻檢查。
吏治
“要嚴格事故問責,加緊事故調查,無論涉及到哪一層、涉及到什么人,只要有違法違紀違規行為,都要依法依紀依規嚴肅追究責任,堅決遏制類似事故的再次發生。我曾經講過,對瞞報,我們零容忍!”2013年1月8日的緊急會議上,李小鵬依然重復著前任們一遍又一遍說過的話。
與此同時,就在他“自責”、“要求問責”之后的4天里,山西還發生了一件看起來與生產事故不太相干的事。山西省紀委宣布了一個人們預料之中的決定:給予山西省公安廳副廳長、太原市公安局局長李亞力留黨察看一年處分,建議按有關程序撤銷其職務。
李亞力的落馬,“歸功”于他的兒子。根據紀委的通報,李亞力在處理其子違章駕車并妨礙交警執行公務過程中,違反規定,濫用職權,其行為已構成瀆職錯誤。同時還發現其有違反廉潔自律錯誤和違反組織人事紀律錯誤。
雖然紀委并未透露李亞力因何“違反廉潔自律”、“違反組織人事紀律”,但早在李亞力被“雙規”之后,就有媒體曝出“李亞力父子被指一年內賣官上百人,一個派出所所長職位‘優惠價’達百萬”的消息。跟進的媒體則稱,太原市早有39名老干部,包括前任公安局長等舉報李亞力,說他勾結晉中市某身家800億的煤老板。
在山西這片神奇的土地,甚至有官員因為“賣官”喪命。2007年,山西大同市公安局交警支隊南郊大隊副教導員宋建忠將市公安局政治部主任李慧敏殺死在家里。宋建忠在落網后交代,他先后兩次共送給李慧敏人民幣18萬元,作為回報,李允諾幫助宋解決正科級別。此后,李遲遲沒有兌現承諾,宋建忠才頓起殺心。
對于山西吏治,持續觀察山西的記者馬昌博寫道:于幼軍對山西一些官員的素質言辭激烈,說官文化太強烈;而孟學農也直言山西官員缺乏市場意識和銳氣。
在2010年,他們的繼任者王君同樣對“隊伍”表示過不滿。那年的全省安全生產工作會議上,會開到一半,王君就被現場頻繁的遲到早退激怒。王君斥責:“如果把部隊帶到這個程度,那工作還怎么搞?什么都搞不成!”——而那一次,負責點名并發現7名安全官員缺席的,正是山西省常務副省長李小鵬。
官場與煤產業的多年頑疾,構成官場、商界、媒體間特殊的生態。有外地記者到山西采訪,當地記者甚至會邀請對方一起找個黑煤礦“掙一筆”。山西一些地方干部則干起了持有當地煤礦干股并充當煤礦的保護傘的勾當。最出名的原運城市公安局長段波,就曾被曝出持干股獲利高達2億元。
“從負做起”
從1999年起,40歲的李小鵬出任華能集團總經理、黨組書記、董事長,從而正式執掌華能。此后,華能成為亞洲最大的獨立發電公司。李小鵬因此被稱為“亞洲電王”。在那時候,“電王”的稱號也同樣屬于他的妹妹李小琳。在上任山西的5個月前,作為中國電力國際有限公司副董事長的李小琳被委任為董事長,從此統領市值近百億的中電國際,成為了香港H股、紅籌股上市公司中惟一女性CEO。媒體則送她一個頭銜:中國女電王。
直到2008年6月2日出任山西省副省長,49歲的李小鵬告別他工作了17年的中國最大發電企業——華能集團。此前的一年里,華能集團資產總額3698億元,銷售收入1155億元,利潤總額103億元,幾項指標均居五大電力央企之首。
比起打扮時尚、言行常常引起爭議的妹妹李小琳,李小鵬的表現一向顯得格外低調。甚至在卸任華能時同樣如此。那天上午,他剛剛向集團提交書面辭呈,下午就離開了董事長辦公室。而在此之前,華能的員工只是在傳言中聽說,一個月前剛剛連任董事長的李小鵬或許將上任山西。當天,來不及準備的華能員工,只好臨時手寫了一幅標語:“歡送董事長。”
在中國官場,李小鵬這樣“商而優則仕”的政壇CEO并非首例。在此之前,中海油的董事長衛留成曾調海南任省委書記;東風汽車公司原總經理苗圩曾調任武漢任市委書記;中國南方電網公司總經理王野平曾調任電監會副主席……只是因為父親李鵬的聲名,李小鵬的調動備受關注。當時《浙商》雜志的報道曾經提及:“李小鵬這次履新山西之前,被考察了很久,這次履新,只是提拔正部級的一個過渡。”
那時候,很多學者都曾猜測:作為副省長的李小鵬,可能會被安排分管煤炭和能源工作,以解決山西電煤供應緊張的現狀。畢竟此時正值煤炭供應告急,華東、華中、華南地區的電廠因為一路飆升的煤價而大幅虧損。不過,李小鵬最終卻被安排分管建設、商務、外事、旅游——這些領域都關系著山西的“跨越轉型”。
在副省長任上,李小鵬等了4年。2012年11月,中共十八大選舉產生新一屆中央委員會委員、中央候補委員和中央紀律檢查委員會委員。在171名的候補委員名單中,李小鵬出現在其中。一個月后,他接替“順利交棒”的王君成為山西省代省長。
12月19日那場宣布任命的會議后,李小鵬接受了《人民日報》的專訪,他說自己“深感責任重大”,“要向基層學習,向人民群眾學習,永遠做個小學生。”
比起前幾任,李小鵬的任務顯然更加艱巨。如果說國家安監總局局長出身的王君需要帶領山西官員們告別“血煤”陰霾下的舊山西;李小鵬則面臨著如何帶領人們走出能源枯竭與產業困境的雙重危機。
只是如今,李小鵬同樣無法躲過前任們坐過的“火山口”。上任20天,山西5發事故,也難怪他在主持安全生產緊急電視電話會議時感慨:“現在我們不是從零做起的問題了,是從負做起。”這是句實在話,是說給山西官員的,也是說給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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