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時未寒
楔子 第一章
楔子
1.沙漠曝火
黑色的礫石。赭黃的沙丘。盤旋的蒼鷹。觸目的枯土。
放眼望去,一盤猩紅渾圓的落日緊貼著曝火沙漠的棱線,將沉未沉。地表上騰起一片灰蒙蒙的沙霧,空氣也仿佛被這巨大的沙罩所密封,不再流動。
砂粒總在不耐煩地蕩動、翻滾、匯集、結(jié)聚,似是預(yù)示著將有一陣欲呼嘯而起的狂風,卻忽又壓抑、肅然、平息、靜默……這片將一切都會生生凝固的曝火沙漠,似是滿懷著將要沸騰的熱情,卻固執(zhí)而矜持地保持著沉默。除了單調(diào)而干枯的風聲,便只有偶爾的幾聲尖銳的鷹唳,將無盡的熱浪從蒼熾的大地中喚出。
迢迢暮色中,唯有托著落日的沙浪在地平線上緩緩起伏著。此刻的曝火沙漠,就像是一個快要冷卻的塑型,就像是一片欲要沉睡的死海,經(jīng)過最后幾次深深呼吸后,一切都將歸于靜止。
瀟瀟風吟。茫茫戈壁。
——只有死寂與荒涼。
圍在曝火沙漠西邊的便是盼青山脈,它像是一道天然的屏障,隔斷了曝火沙漠漫無止境的延伸。山脈東面,是連綿五百里方圓的曝火沙漠,而西面,卻是一望無際的喀云大草原。
一邊是碧綠熒然,另一邊卻是赤血驕陽。
相傳幾百年前,有商隊穿越曝火沙漠,苦行數(shù)日后,人員折損近半,饑渴交加,終來到盼青山脈。卻見其山頂積雪終年不化,冰川垂掛;更有怪石嶙峋,草木不生,尚以為是絕路,攀后才見其另一面竟是廣袤的喀云草原,雪浪翻飛,水源豐沛,草霧朦朧,禽鳴獸蹤,別有天地,故此方得名為“盼青”。
而此刻,當四合的暮色將青黑色一筆筆畫入,當欲落的夕陽把一片艷紅點綴,當整個曝火沙漠即將陷入黑夜無邊沉寂的時候,在沙漠邊緣的盼青山脈上,卻出現(xiàn)了一道踽踽而動的黑線。
那是一群駝馬混雜的隊伍,卻意外地沒有“丁咚丁咚”的駝鈴聲,似是唯恐擾亂了這黃昏的平靜。十匹駱駝背上負著一卷卷的羊皮,還有十匹駱駝背上負著清水與食物,另有三十余個青衣長刀的草原戰(zhàn)士騎在戰(zhàn)馬上跟隨左右。
駝隊緩緩行下山來,走入曝火沙漠中。曝火沙漠就像是一個沉默的怪獸,不動聲色地將那駝隊靜靜地吞噬。
是什么人,來到了這人跡罕至的大沙漠?是什么人,要在快入夜的時候輕輕叩響這死城的心房?
2.勇士無染
呼無染短襟長氅,銅帶束腰,立馬橫刀,獨自一人留在盼青山脈的峰頂上。滿是虬髯的臉上沒有一絲表情,只有一雙銳利的眼睛正炯炯環(huán)視著大漠的四周。
一陣溫馴的微風從背后襲來,挾著一股淡淡的野草香味。他不由回望來路,但見雪松叢叢,新芽幼嫩,暖霧嬌風,滿目青蔥。金色的霞彩在白云背后燃燒,瓦藍的天穹下是一片寧靜的澄碧,放眼眺望,似仍可見遠方避雪城的影子;而前路上,草色越來越淺淡,天色越來越黯然,空氣似也變得濃重而沉悶,目光處盡是一彎又一彎新月形的沙丘點綴在似無止境的茫茫沙漠上,透過迷蒙的沙霧,黃沙外總還是灼熱的黃沙,不見盡頭……
他望著那群駝隊小心翼翼地踏入沙漠,不由在心中長長地嘆了一口氣。
二十匹駱駝,三十匹戰(zhàn)馬,三十個血氣方剛的戰(zhàn)士,三十個避雪城最優(yōu)秀的劍手,三十個一起出生入死的兄弟。在穿過這片人跡罕至、禽鳥無蹤的曝火沙漠后,卻不知還能有幾個人能活著回來?
最后他的目光留連在那淡青色駝隊中最顯目的白馬上,立刻變得溫柔起來。馬上人素黃羅衣,淺綠披肩,朱色長稱,錦花捆袖,頭扎彩帶,腰佩長劍,饒是在將暮的昏黃中,仍是能感覺到她那低顰淺笑間的絕代風華與舉手投足間的颯爽英姿。
“紅琴!紅琴!”呼無染的心中低低呼喚著她的名字:“你可在怨我嗎?”
是的。是的。她一定是在埋怨自己,怨怪自己偏偏只能做送她出嫁的護衛(wèi),而不能像從前一樣,在無數(shù)男人與女人羨艷的眼光與歡呼的掌聲中將她抱入懷中,照顧她,呵護她……
他亦在狠狠地怪責著自己,做為避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不能拒敵于城外,卻只能給敵人奉上族內(nèi)最美麗的女子與最貴重的珍寶。這一切所帶給他的,就只有一份沉重的屈辱!
也許,要怪只能怪她的過份美麗。避雪城美女紅琴的名聲就像夜鶯的歌聲一樣傳遍了草原的每個角落,終于惹來了敵人的垂涎。如果是以往,他當然可以用他手中那五尺彎刀來維護她的美麗與自己的尊嚴。可是這一次,點名要她的人是鐵帥——那統(tǒng)領(lǐng)著三萬鐵血騎兵馳騁大草原縱橫無敵的鐵帥……
呼無染搖了搖頭,竭力拋開這種想法。若鐵帥要的不是紅琴,不是他心愛的女子,他就能甘心奉上嗎?不,他一定要讓鐵帥知道,避雪城有的是不怕死的勇士,他們要的不是一時茍安的區(qū)區(qū)性命,他們要的只是避雪城的遠離戰(zhàn)火、五萬百姓臣民的和平安寧……
駝隊漸漸沒入黃昏中。呼無染從沉思中驚醒,急忙催馬揚刀,趕了上去。
時間緊迫,他們必須在連夜趕抄近路,從曝火沙漠的邊沿繞過。而這種行為,無疑是非常危險的。
因為,在這片死海一般的曝火沙漠中,不但有遮天蔽日的狂猛沙暴、變幻無常的惡劣氣侯、令人畜無聲陷沒的流沙沼澤、狡詐兇殘的狼群……還有一群來去如風、劫財劫命的惡魔。
那是草原各族談之色變的一股神秘力量,亦是避雪城數(shù)世的死敵——狂風沙盜!
3.美女紅琴
其實,紅琴的心中對呼無染是沒有任何怨意的!至少,當她看到他從盼青山脈上躍馬執(zhí)刀、威風凜凜地直沖下來時,還是忍不住投以一種欣賞乃至崇拜的目光。在她的心目中,無論何時,他都是她的勇士,她的英雄,她的驕傲!
只不過,現(xiàn)在還是有了一點點的不同。
他不再是以往那個每次族內(nèi)圍獵歸來后,用獰惡的狼頭惹她輕嗔薄怒,用清雅的雪蓮逗她展顏開懷;向她炫耀他親手剝下的豹皮與肩背上的傷口;他總是從容而略帶著一絲扭捏地笑,笨拙地解開她的發(fā)髻,撫弄被風吹亂的黑發(fā),再粗手粗腳地給她扎上絲巾……
那時她是多么快樂啊,因為呼無染不但是避雪城的第一勇士,亦是她的心上人,她的未婚夫!
可是,現(xiàn)在的他已不是她的戀人呼無染了。現(xiàn)在的他,只不過是一個將自己送給那草原上縱橫無敵的鐵血騎兵統(tǒng)帥的護衛(wèi),一個為了避雪城而心甘情愿奉上自己心愛女人的戰(zhàn)士……
這一切的改變,只不過緣于十五天前的那個鐵帥親衛(wèi)柯都的到來。
她仍清楚地記得十五天前的那個黎明,避雪城又迎來了一個清爽的秋晨。
那是一個趕集的日子,紅琴與女伴阿妮一大早就走上熱鬧的小街,她要去買一些絲線,好給自己織一張新娘的紅頭巾。
因為,昨夜呼無染正式向她的父母提親,下一個月圓的日子,她就將是他的新娘!
她還沒有把這個消息告訴任何人,即使是最親密的女伴阿妮,她也強忍著沒有把這個喜訊透露一丁點。她要先獨自享受這個天大的快樂,要讓幸福從心底的最深處一點點滿溢出來,再慢慢地撐紅她的臉龐,流掠她的眼波,鍍亮她的長發(fā),浸潤她的皮膚……
可是,她的臉上再也按捺不住明亮的微笑,一路上像只小鳥一樣與女伴又說又唱,照例迎來了旁人各式各樣驚艷的目光,她卻全然沒有放在心上。只要想起再有二十余天,她就可以做呼無染的小妻子,環(huán)著他寬厚的肩腰,撫著他濃密的胡須,為他解下征甲,為他擦去汗?jié)n,為他洗衣疊被,為他奉上烈酒熱茶,為他做一頓可口的飯菜……一想到這里,欣喜與快樂就不能抑制地泛上她的眉目間。
是啊!一個是避雪城最果敢的勇士,一個是大草原最美麗的少女。他們是如此令人稱賞令人羨慕的一對情侶,又有什么理由不讓別人感覺到她的幸福呢?
赤腳姑娘叫賣著酸奶,毛頭小伙擺弄著烤肉,鄰居大叔洗涮著高大的駱駝,丹仁大娘在地上攤開了紫汪汪的葡萄,古利老爹切開了金黃色的哈密瓜……
碧綠的絲瓜、鮮紅的辣椒、閃亮的馬鞍、七彩的綢緞、唱曲的藝人、游方的郎中、祭祀的香燭、算命的靈符、清越的笛音、悠揚的弦琴……
紅琴快樂的心里就像是在唱著一首歌,此刻的避雪城是如此溫靜和馨,一片詳和。雙目顧盼間,見到的一切也變得如此悅目,就連一只小貓也在城墻角落可笑又可愛地打著呵欠……
可是,這一切在突然間卻有了一種不協(xié)調(diào)的停頓,所有的人似乎在一剎那中了什么魔法,統(tǒng)統(tǒng)放下手邊的事,望向城門。
然后她就看見了那一面正昂然飄入避雪城的大旗,上面是一個大大的“鐵”字。
而城門邊,沙塵散盡后,望見的不過是一匹快馬,一個青年,一衣風塵,一臉肅穆。
一支斷箭將一張短箋深深釘在城墻上:“鐵帥近衛(wèi)柯都傳信避雪城!”
燦爛明媚的陽光、安詳流淌的風息、逐漸喧囂的集市、肆意浮現(xiàn)的微笑……這一切全因為那一句話而定格。
紅琴當然知道鐵帥。
在這片一望無際的大草原上,生活著幾十個風俗各異的部族,每個民族都有許多美麗的傳說。比如冷泉谷可以返老還童的冷泉,比如攀天峽可以直達天宮的步云梯,比如天山頂峰可以起死回生的雪蓮花,比如伊望坡可以點石成金的仙人,比如避雪城可以讓風雪永不涉足的凝露珠,甚至連紅琴的美麗在人們的口說言述中也似乎成了一種傳說……
可也許還是有人沒有聽說過冷泉谷、步云梯、雪蓮花、仙人指、凝露珠與美女紅琴,但沒有人不知道鐵帥!
在草原的西方,在盼青山脈與曝火沙漠的那一邊,不知何時崛起了一支百戰(zhàn)百勝所向披靡的不敗雄師,征戰(zhàn)于大草原的各處,以戰(zhàn)養(yǎng)戰(zhàn),搶掠納貢為生,所到之處,如遇抵抗,必是城破滅族之禍。
這就是鐵帥與他的三萬鐵血騎兵!
也許,永遠不敗的鐵帥已成了傳說中的傳說!
而這個貌不驚人一臉倦意名叫柯都的青年人竟然就是鐵帥的親衛(wèi),想必他馬鞍上插得那面繡著“鐵”字的大旗就是鐵帥征戰(zhàn)千里的帥旗。
起初紅琴并沒有將這件事放在心上,她的心中除了她與呼無染的婚事便再也盛不下其它的事。雖然她從旁人的紛紛議論中知道,鐵帥的傳信只有兩個可能:要么是征納貢品,要么就是宣戰(zhàn)!
但是,避雪城離鐵帥的勢力那么遠,要是不想從那人跡難至寸草不生的曝火沙漠邊緣穿過,就得沿著盼青山脈繞個大圈子,即使是騎著草原上最快的駿馬,至少也有十余天的路程,鐵帥根本犯不著遠征來此吧?!
更何況,避雪城與曝火沙漠的沙盜世代為敵,無論男女,從小都是在馬背刀劍中長大的,鐵帥縱是威名遠震,但在紅琴的心中,那亦是全然不足為慮的。
她只知道她心目中的英雄是快要做她丈夫的呼無染,她心目中的戰(zhàn)士就是避雪城的一萬將士。
可她還是沒有料到,鐵帥信使柯都的出現(xiàn),竟然會讓她的生活出現(xiàn)天翻地覆的變化!
4.鐵衛(wèi)柯都
柯都默然策馬,走在駝隊的最后面。
在他前面的避雪戰(zhàn)士故意甩出一個個鞭花,擊打在天然形成的小沙丘上,看似在催趕著駱駝,卻揚起滿天的塵砂,全都順著風撲到他的臉上,有幾次,鞭梢甚至差一點掠上他的身體。
即使所有的人都保持著與他五尺以上的距離,柯都仍能感覺得到他們目光中的那一絲永遠不能化解的敵意。
可這一切,都不能讓他心浮氣躁,平靜的臉上仍是看不出一絲波動。
柯都并不是不在乎這樣的輕蔑。做為鐵帥手下最精銳的親衛(wèi)之一,他有著不容侵犯的驕傲與尊嚴。只是這一次,他清楚地知道,自己帶給避雪城的是怎樣的一個驚天動地的消息。
——“明珠凝露。美人紅琴。千張羊皮。十株雪蓮。十年平安。”
半枝箭,一張短箋,鐵鉤銀劃。五句話,二十個字,擲地有聲。
避雪城沒有人見過鐵帥的筆跡,但誰也不懷疑這封信的真假。語意中的那份鏗鏘、那份冷峻、那份呼然欲出的狂烈、那份不容置疑的霸道,舍鐵帥其誰?!
千張羊皮對于避雪城自然不成問題,對傷毒有奇效的雪蓮雖然難得,卻也不是什么稀世之物,可據(jù)說能讓風雪再不侵犯的凝露珠卻是避雪城的傳城之寶,而芳名傳遍草原的美女紅琴更是避雪城的驕傲。
在大草原上,只要提到避雪城,每個人最先想到的定然是美女紅琴與寶珠凝露。
做為在鐵帥身邊的近衛(wèi),柯都當然知道鐵帥真正想要的是什么?鐵帥要的是鐵血騎兵在大草原上至高無上的地位與尊嚴,縱使是千里之外的避雪城,亦要對鐵帥俯首稱臣!
十五天前,他只身孤騎走入避雪城,帶著鐵帥的大旗與親筆信。那個時候,縱然他一臉風塵,縱然他身心俱疲,他的神色仍是高傲與自豪的。
從一開始,他就清楚這件使命的危險,草原上的民族都有著自己的血性與自尊,鐵帥的要求無疑就是給避雪城下達了一封戰(zhàn)書。若是避雪城違命不遵,一意與鐵帥的鐵血騎兵抗爭到底,那么,首先就會拿他的項上人頭來祭旗。
這些天來,他已見識了貴族的輕賤蔑視,百姓的譏諷嘲笑。草原上怕的是鐵帥毫不容情的鐵腕、鐵血騎兵所向無敵的豪勇,可是對于他,對于一個只身前來下戰(zhàn)書的小卒,卻可以盡情地發(fā)泄心中的不滿與憤怒。
可是,這些都不能使他害怕。他只知道,能為鐵帥盡心做事,能為鐵帥出汗流血,對于每一個鐵血騎士來說,都是一種無上的光榮。
他想像得出這十五天來避雪城是經(jīng)過了怎樣的爭執(zhí),才終于下定決心,寧可奉上凝露寶珠與美女紅琴,也不愿看到鐵帥的三萬鐵騎席卷而至,吞噬避雪城,遭到滅族大禍。
他的心里在冷笑,他早早知道他們會在猶豫與恐懼中選擇屈服,在大草原上,從來也沒有人能抵擋鐵帥,以前沒有,以后也不會有。
可是,不知為什么,就在此時,就在與飛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無染以及三十名戰(zhàn)士一起護送寶珠、財物與紅琴去見鐵帥的路上,他的心里竟然有一點點令自己都感到懷疑的內(nèi)疚。
他尚清楚的記得十五天前,他經(jīng)過整整十天的日夜兼程,風塵仆仆終于來到了避雪城。當看到那些棲恬守逸的人們在四季如春的避雪城中安居樂業(yè),聽到悠揚動聽的琴聲在熱鬧喧嘩的集市中緩緩奏起,還有那個清純俏麗的女子臉上蕩漾的笑容時,那幾經(jīng)戰(zhàn)陣被磨礫得冷漠的心里亦產(chǎn)生了一絲久違的溫馨……
也許,過久了馬背上南征北戰(zhàn)東拼西殺的日子后,誰都愿意擁有這樣一個充斥著笑容與安寧的故土吧!
那時,雖然他的表面上看不出一點變化,可他卻清楚地感覺到了心底一份強烈的震撼。
因為這安寧的一切,卻只是緣于他的到來而終結(jié)。人們臉上坦蕩的笑容在一剎那凝固,優(yōu)美的琴聲在那一剎那停止……
尤其知道那個俏麗的女子就是紅琴后,他心中的內(nèi)疚就更深了。
于是,他生平第一次在心中有種微微嗔怪鐵帥的念頭,熱切地希望這一切從未發(fā)生。
他當然不會背叛鐵帥,他只能力勸避雪城盡快接受鐵帥的條件。他們嘲笑他的貪生怕死,他卻并不分辯,他自己清楚地知道,只有這樣,這片遠離紛爭的和平樂土才能完好地保留下來,永遠這般地與世無爭!
可是,許是避雪城的人們經(jīng)歷了太久的安逸生活,他們的優(yōu)柔寡斷浪費了寶貴的整整十二天……
若是下一個月圓之夜,鐵帥還見不到避雪城送上的寶物美女。那么,這樣一個美麗的城市就會在綿延的戰(zhàn)火中變成一片廢墟!
第一章:*驚變*
天色已漸沉,落日的余暉將西邊的天穹染得一片艷麗,著了火般的云彩如一錦飄曳的緞幅。尚未完全落下的太陽僅露一線,在起伏的沙丘交掩下,就像一彎紅色的眉毛。
呼無染卻無心欣賞這大漠中的落日美景。鞭馬、放韁、飛馳,策騎沖到隊伍的最前面,不緊不慢地默然前行。
他的臉上卻仍是一片沉靜,看不出絲毫的激動與煩躁。
經(jīng)過在避雪城高層會議上十二天的爭執(zhí),主降派終于占了上風。畢竟鐵帥與他的鐵血騎兵已在草原上樹起了不敗的威名,在每一個人的心中播下了恐懼的種子。縱使呼無染與手下的一萬避雪戰(zhàn)士立下了誓死抵抗的豪言壯語,可他亦無權(quán)將一城人的性命盡皆押在這一場強弱懸殊的對抗中。
竭力主戰(zhàn)未果后,他只有一個要求,由他親自護送凝露寶珠與紅琴至鐵帥帳前。
當有人置疑呼無染會不會帶著紅琴遠走高飛時,雪亮的刀光與一截血淋淋的左手小指讓所有人閉了嘴。
他的心中沒有屈辱,只有憤怒。他已暗暗下定了決心:他會為了避雪城將最愛的女人送給鐵帥,但他亦要讓鐵帥知道,避雪城不但有寶珠凝露與美女紅琴,還有一個勇士呼無染!
整個隊伍默默地行走著,沒有人開口說話,只有駱駝與戰(zhàn)馬的蹄音,只有人畜沉重的喘息聲與耳邊呼呼的風響。
呼無染明白,雖然還沒有人知道他對紅琴提親的事,但避雪城人人都知道紅琴是他最心愛的女人。可是,這一次他竟然要親自把紅琴送與那草原上既令人驚懼又令人尊敬的鐵帥……
做為避雪城最有名的勇士,卻不能保護自己的女人,這是何等的奇恥大辱?!
誰都能感覺得到他那刻骨的痛苦,那被踐踏的自尊。是以,這三十個避雪戰(zhàn)士只能用沉默來表達對他的尊重與同情。
而此刻,他最怕見的人就是紅琴。
當避雪城主與呼無染來到紅琴家中告訴她族人的決定時,已經(jīng)是不容她的拒絕了,城主當場認紅琴為女,拜為避雪城的公主。同時,還帶來幾個避雪戰(zhàn)士日夜看守在她的帳篷外,保護她,亦防她自盡。
他知道她一定很難過,他以為她會伏在他的懷里大哭一場,可是從頭到尾,他也沒有見到她的一滴眼淚。
只是,這一路行來,足足三天,他再也沒有看到紅琴的笑容,他也再沒有對她說過一句話。
也許她是明白自己這個抉擇是如何痛苦而無奈吧?呼無染一廂情愿地想著,似乎這樣就可以讓自己減輕一些歉疚。
一騎黃馬從前方奔來,是派出探路的飛雪戰(zhàn)士。
在這片曝火沙漠的腹地,必須要時時掌握方向,一旦迷路,那將會是很可怕的后果。
呼無染略一抬手,整個隊伍立即停止下來,顯示出了避雪戰(zhàn)士的訓(xùn)練有素與呼無染的威望。在那一剎間,呼無染感覺到紅琴的眼光從他的身上一閃而過。
探路的飛雪戰(zhàn)士向呼無染稟報:“北面五里處是一片流沙沼澤,南面七里盼青山麓處有個綠洲,而前方十八里是一大片荊棘林,沒有發(fā)現(xiàn)人跡。”
呼無染望向前面若無止境的漫漫黃沙,思咐片刻:“去綠洲。”
柯都從后面趕上來,沉聲道:“還有七天就月圓了,我們還是連夜趕路吧。”
呼無染冷笑一聲:“你放心,避雪城的戰(zhàn)士懂得怎么穿越沙漠,不會耽誤時間。”
柯都道:“我來的時候沿著盼青山脈,一路上馬不停蹄也足足走了十天。”
呼無染心中暗嘆了一聲:若是能早幾日上路,何用冒險穿越這沙漠呢?嘴上卻淡淡地道:“所以我們才要走曝火沙漠。”
一個避雪戰(zhàn)士接口道:“這樣可以節(jié)省足足四天的路程。”
柯都仍在猶豫:“可是這負重的駱駝,速度怎么可以和快馬相比?”
呼無染大笑,一指前方:“看看這腳下的莽莽黃沙吧!即使是縱橫草原、人人尊敬的鐵血騎士,也決不能只憑一馬之力穿過曝火沙漠。”
柯都似是沒有感覺到呼無染語音中的嘲弄:“也許我并不明白這個曝火沙漠,但我卻清楚地知道,再有七天,若是月圓之夜鐵帥還不能見到我們,避雪城將不會完整地保存到明年春天!”
一聽柯都此言,已有幾個避雪戰(zhàn)士按捺不住出口大聲喝止。呼無染眼中精光一閃,掃向柯都,卻見柯都凜然不懼,渾若無事地望向自己。這一路憋悶的怒火蠢蠢欲出,一字一句地冷然道:“你最好要記住,若不是為了避雪城的安寧,避雪戰(zhàn)士絕不惜與鐵帥一戰(zhàn)!”
柯都兀立馬背上,一步不讓地直視呼無染幾可噴出火的目光,淡淡道:“你當然知道,那樣的結(jié)果只能是避雪城的滅亡!”
呼無染臉色鐵青:“不錯,鐵帥手下有三萬鐵騎。可你也不要忘了,避雪城不但有風雪難侵的堅墻厚壘,亦有一萬名為了保衛(wèi)家園妻兒寧可拋撒一腔熱血的戰(zhàn)士,他們能以一當十,讓任何侵略的敵人付出最大的代價!”
柯都輕輕搖頭:“只看避雪城耽誤了整整十二天的優(yōu)柔寡斷,就知道你們根本不可能敵住我們。”他似是感覺到語氣中苛責過重,歉然一聲苦笑:“沒有見過鐵帥的人永遠不知道他的用兵如神,沒有見過鐵血騎兵的人永遠不知道他們的英勇無敵。”
“嗆!”呼無染出鞘一半的彎刀又重重送回,怒極反笑:“我會以避雪城第一勇士的資格挑戰(zhàn)鐵帥,如果他敢應(yīng)戰(zhàn),我就會讓你知道所謂英勇無敵的鐵帥是怎樣的不堪一擊。”
柯都剎那間在馬背上坐直了身體,高高揚起頭顱,手握刀柄:“你可以侮辱我,但不要侮辱鐵帥!”
呼無染不屑地一撇嘴角:“放開你握刀的手,我的刀不殺無名之輩,亦從不殺信使。”
柯都的手紋絲不動,環(huán)掃周圍虎視眈眈的避雪戰(zhàn)士,放聲大笑:“你面前只有不怕死的鐵血戰(zhàn)士柯都,沒有信使。”
一個避雪戰(zhàn)士嘲笑道:“你若是不怕死,為何一再勸我們投降?”
柯都淡淡道:“若不是為了避雪城的安寧,我絕不會與你們廢話。”
呼無染一呆,第一次正視這個避雪城人人痛恨的鐵帥親衛(wèi)柯都。從柯都的眼中,他不僅看出了一份不屈不撓的斗志,亦看出了一份赤誠。
在草原各族的想法中,鐵血騎士無非是鐵帥用來征討各族的工具,冷酷而無情,誰曾想柯都竟會如此說?!
呼無染不由松開了握在刀柄的手,但見周圍幾個避雪戰(zhàn)士雖是刀劍在手,臉上卻俱是一份詫異與愕然,不知道如何收場。
紅琴若歌聲一樣悅耳的聲音及時響了起來,沖淡了劍拔弓張的氣氛:“尊敬的鐵血騎士,并不是呼將軍不愿意連夜趕路。你可知道在曝火沙漠不但有吞掉整個駱駝的流沙沼澤、覆蓋整個山頭的沙漠風暴、吃掉整個駝隊的狼群、還有我們避雪城的世仇狂風沙盜?”
她竟然叫自己“呼將軍”?!呼無染心中暗嘆一聲,趁機對柯都緩和了語氣:“公主殿下說得對,最令我擔心的就是遇上沙盜。”
他竟然叫自己“公主殿下”?!紅琴心中亦是一痛,面上卻不動聲色,仍是只對著柯都說話:“沙盜從不落單,向來都是嘯聚而來,呼喝而去。憑借著對地利的熟悉,來去如風,再加上心狠手辣,財命均收,是大草原上人人痛恨的部族。更是專與我避雪城做對,一旦遇到避雪城人,寧可追殺千里,亦從不放過……”
柯都這一路上嘗盡了白眼與冷落,而此刻隊伍中最重要的兩個人都對他細心解釋,且語意中不無歉然,不禁有些受寵若驚,訕訕松開握刀的手,嘴上卻兀自喃喃爭辯道:“可是我們已經(jīng)進入了曝火沙漠,為何看不到沙盜的蹤跡?這么大的沙漠,要剛巧碰上沙盜只怕亦與大海撈針相差無幾。”
紅琴解釋道:“沙盜的主人叫酷烈王子,人如其名,為人殘忍嗜殺,反復(fù)無常,心意難測。有時他可以視而不見一個千駝的商隊,有時卻不會放過一個流浪的過客……”
呼無染的目光投向沙漠深處,緩緩道:“我只知道,酷烈王子若得知有避雪城的人經(jīng)過曝火沙漠,就絕不會坐視不理。”
柯都道:“我亦聽說過酷烈王子的名聲。不過草原上的信息比風還快,避雪城投靠鐵帥的事早就傳遍。我就不信沙盜連鐵帥也敢惹,難道他們就不怕滅族之禍么?”
呼無染冷冷一笑:“據(jù)說沙盜總共也不過二三千人,實力并不足懼。但他們最可怕、最令人不可捉摸的地方乃是神出鬼沒,來去如風。兩年前我避雪城曾盡起一萬大軍征討沙盜,卻根本找不到他們的蹤影。” 他用手一指茫茫黃沙:“就算是鐵帥親至,在這片足可吞噬一切的曝火沙漠里,若是酷烈王子避戰(zhàn),任憑三萬鐵騎逐寸搜尋,也不會發(fā)現(xiàn)半個沙盜的影子。”
柯都哼了一聲:“若是鐵帥決意以沙盜為敵,只怕十個酷烈王子也敵不住!”
“不錯,沙盜也知道鐵帥的可怕。”呼無染意外地沒有反駁柯都,而是一臉憂色,沉聲道:“所以,他們只需要阻止我們幾天,就可以借助鐵帥的力量來亡我避雪城。”
柯都恍然大悟,脫口道:“既然酷烈王子是避雪城的死敵,只怕他會盡一切力量不讓我們趕上鐵帥的月圓之期。”
聽到“月圓之期”四個字,想到若是沒有這一切的變故,那就本是自己出嫁的日子。紅琴心中一酸,險險掉下淚來。她不虞讓旁人看出自己的失態(tài),一提韁繩,徑直往前沖而去。
呼無染亦是渾身一震,一錯愕間,紅琴的白馬已沖出幾丈外,連忙招手讓幾個避雪戰(zhàn)士追了上去,自己則陷入沉思中。
紅琴放馬疾馳,剎那間只聞兩耳風聲陣陣,只覺身體在馬背上顛簸起伏,再也顧不得去管什么避雪城的存亡、不去想自己的如夢佳期,不去見什么鐵帥。一時她只想就此奔馳在茫茫沙海,消沒于莽莽大漠,似是如此這般才能將這些天來的滿心凄苦盡皆驅(qū)走。可是,她深心里卻又清楚地明白,這一切已經(jīng)成了她不容回避的責任,是她必須要為族人做出的犧牲。可她嬌弱的肩頭如何能承載起這滿負的責任與犧牲?這些日子里蓄下的淚水再也忍耐不住而潰決,暢快地流了下來……
就任憑飛沙火辣地吹打在嬌嫩的肌膚上吧,就任憑熱風將不知不覺流下的淚吹干吧,如果可以讓她忘了這一切!
呼無染數(shù)次想叫住紅琴,卻只是張了張嘴,開不得口;柯都機敏,早已猜出了呼無染與紅琴的關(guān)系,自知失言,亦無心叫住紅琴;而其余避雪戰(zhàn)士奉有嚴令,不得高聲說話。是以紅琴這一策騎放韁,足足奔了十余里路,方才停了下來。
紅琴的白馬是避雪城主親賜,極為神駿,一時已將身后追趕的避雪戰(zhàn)士丟下足有半里路。回頭望去,但見負重的駝隊陣線越拉越長,才知道自己這一放騎奔馳,迫得全隊都不得不緊跟在后面,不由有些失悔自己的沖動。
此刻的駝隊已深入沙漠,西邊的太陽在地平線上跳了一下,終于完全落了下去。繁星在黑沉沉的天空上閃爍著,月光照映下,沙霧騰然而起,整個大沙漠就像披上了一件銀灰色的外衣。
“那是什么?”柯都用手一指前面。
眾人運足目力,透過迷蒙的沙霧定睛看去,但見前方三四里外,有一道沉沉的灰線,在夜幕的掩映下,就像是一道圍獵的柵欄。
探路的避雪戰(zhàn)士接口道:“應(yīng)是那片荊棘林吧。”
呼無染猶豫了一下,方才傳令道:“圈好馬匹和駱駝,派人四處放哨,今晚我們在此扎營。”眾人齊聲答應(yīng),各自領(lǐng)命。
他的猶豫大有道理,在沙漠中駐營的地方很有講究,一要靠近水源,以便供濟人畜的食用;二要有樹林,防備突如其來的沙暴。但若是沙盜亦在找他們,便肯定會先去這些地方搜索。
夜色朦朧中,隱約看著數(shù)十丈外的紅琴停馬不語,再看著左右的避雪戰(zhàn)士忙忙碌碌地呼喝著駱駝,陣型已然散亂。呼無染的心中突然有一種極為不詳?shù)念A(yù)感,仿佛已嗅到了一絲危險的氣息。
做為避雪城最有名望的勇士,呼無染不但有高超的武藝、過人的膽識、堅強的斗志、快速的應(yīng)變,而且還有一種天生的敏銳。
他定睛看向前面那片荊棘林,卻見得那道灰線驀然模糊起來,踽踽而動,沉穩(wěn)至極地慢慢朝他們這方向擠來,看那勢道,就似一道沉重的磨盤般要把他們這三十余騎磨得粉碎……
“準備戰(zhàn)斗!”呼無染大喝一聲,再也顧不得許多,大叫起來:“紅琴,快回來……”
呼無染的話音未落:“嘭”然一聲大震,大地仿佛亦抖動了一下。
就在他們南側(cè)二三里處,從靠近盼青山脈一側(cè)的沙丘后突地騰起漫天的灰霧,驚起沖天的塵砂。灼熱的氣流將這彌漫的沙霧裹卷著帶上高空,像一朵蓄勢已久的烏云,鋪天蓋地般朝著眾人壓來。來得更快的是一道黑壓壓的馬隊,就像是在追趕著那朵烏云,呈一道弧狀的扇面從左首圈到后路圍堵過來,嘶吼的喊殺聲搖撼著大地,刀槍的銳芒刺痛了雙目……
“是沙盜啊……”一個避雪戰(zhàn)士忍不住呻吟出聲:“狂風沙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