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他的印象里,母親和奶奶是天敵,從他記事起,她倆就爭吵不斷。父親天生窩囊,母親在他面前說一不二,即便這樣,母親還是懟他。每次爭吵都是雞毛蒜皮的小事兒,可奶奶總說那是母親指桑罵槐,針對她的,父母的戰爭最后總會轉變成婆媳爭斗。
母親生了十個孩子,夭折了倆,他上面還有兩個哥哥,三個姐姐,下面有一個妹妹一個弟弟,家里孩子多,母親教育孩子非打即罵,奶奶護孫輩,為這也和母親開戰。但他們兄妹幾個都偏向奶奶,奶奶是個苦命的女人,二十五歲守寡,在老家被同族的人欺負,災荒之年便背著三歲的父親一路要飯背井離鄉,后來再也沒有嫁人。
父親二十六歲時還說不上媳婦,一是家里窮,二是十里八村都知道奶奶厲害,怕女兒嫁給父親后吃婆婆的虧。父親二十八歲時,娶了母親,據說當年還是母親自己追的父親。母親也是厲害的主兒,婚后兩個厲害的女人同住一屋檐下,戰爭在所難免。
那時他怨恨父親,覺得父親是世界上最不孝的兒子,面對兩個女人的爭吵無動于衷,從來不出來主持公道,任由這場婆媳之戰延綿了十幾年。
后來,奶奶漸漸老了,她在和母親之間的戰爭中敗下陣來,母親的吼罵聲士氣不減當年,奶奶卻很少應聲了——他覺得奶奶太可憐了。
奶奶去世那天,母親哭沒了氣,父親幾次掐她的人中才將她喚醒。外人說,母親會演戲,不是天天和老太太吵架的時候了。
本以為奶奶走后,家里會平靜下來,沒想到母親還是天天罵,不是罵父親就是罵子女。他看不慣母親,大學畢業后選擇了留在外省,就是為了永遠躲開那個爭吵不斷的家。
父親去世后,他才把七十五歲的母親接來自己身邊。母親老了,疾病纏身,隔三差五就得和她往醫院跑,她變得不愛說話,偶爾發言也是看著他的臉色,試探著說話,像極了年老時的奶奶。
母親抽煙,煙癮很大,他勸母親戒煙,母親嘴上答應,可背地里總偷偷抽。一次母親躲在走廊里抽煙被他碰到,母親嚇得一下把煙頭攥在手里,手指頭硬被點燃的香煙燒紅了一塊皮。
母親七十七歲那年,查出了癌癥,醫生說母親最多還能活三個月。他堅持讓母親住院,可母親死活鬧著要回家,當年剽悍的氣勢又回來了,他拗不過她。回到家后,他主動給母親點了一支煙,母親接過煙,也給他點了一支,那天母子倆抽了四盒煙,沒說一句話。
母親臨走那幾天,罵人的狀態又滿血復活了,邊抽煙邊罵:罵父親沒本事,家里外面都頂不起來,她又當女人又當男人;罵奶奶不知道感恩,家里窮得一根線都沒有,娶了這么能干的媳婦還不知足……
那幾天,他守著母親床前,認真地聽母親罵,母親身體越來越差,最后連罵人都沒了力氣。她變得溫和起來,說,奶奶也是個苦命的女人,她倆都屬于刀子嘴豆腐心,這么多年婆媳,吵了幾十年,但從未記恨過對方。日子太艱難了,壓得人老想發火,控制不住自己脾氣。
奶奶去世那會兒,她一是哭奶奶這輩子不易,二是哭自己死去的三個孩子,哭暈了,真不是演戲。
母親沒讀過一天書,一人撐起一個大家庭,她所有的苦難都靠罵來發泄,但卻從未向生活屈服過。只是他知道得太晚,疏遠了母親半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