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出生在一個礦區,爸爸的工作是挖煤礦。這是一個非常危險的行業,我很怕故鄉的冬天,很多霧,冷冷地坐在學校上課,一聽到礦務所敲緊急鐘,“當當當,當當當”,然后開始廣播幾號礦出事,我在教室里的第一個反應就是心里拼命祈禱:“不要是我爸爸,不要是我爸爸。”
那樣一個礦區有一個好處,因為每個人都知道這個行業危險,每個人都知道明天不知道在哪里,所以人跟人學會了互助和珍惜。村子里如果刮臺風,屋子被掀掉,第一個修的肯定是寡婦家,大家都去幫忙,因為家里沒有男人。我看過一本書,克魯泡特金的《互助論》,每次看到都很感動,覺得我們那個村莊就是一個非常完美的社會縮影。在那個村莊,基本上沒有誰是李先生、王先生,不是阿伯,就是叔叔、阿公,女生不是阿姨,就是姑姑、阿嬤。
小孩子端一碗飯就可以全村吃遍,但同樣你只要做錯一件事,就會被打3次。我有一天只是在路上轉彎處小便,伯伯過來,看到就一推我,說:“你怎么在路上小便,女生如果看到多難看!”我那時候只是小學二三年級而已,就被打了一次。事隔半年之后,有一天那個阿伯跟我爸爸在樹下聊天,看我走過去忽然間想起來了,說這個小孩兒有一次在路邊小便,我打過他一次。我爸爸就說:“過來。”然后“啪啪啪”,又一次。事隔1年之后,一次他太太去洗衣服,碰到我媽媽,她突然間又想到了:“我聽我先生說,有一天那個誰啊就在路邊小便,我先生打過他。”回來我媽媽二話不說,竹子一拿就是“啪啪啪”地打。
那是一個生命共同體,你的喪事,大家是真心地悲傷著;你的喜事,大家是真心地替你開心。
這個村子消失36年了,我父親去世是1989年,他是礦工,五十幾歲生矽肺病,六十幾歲受不了,自殺。那一天我弟弟先回去照顧媽媽,我在那邊處理后事應付警察,因為是非自然死亡。我回到村里差不多晚上10點多,狂風暴雨,我弟弟回去時已經通知了叔叔伯伯。我晚上10點鐘送爸爸的遺體進門的時候,所有的叔叔伯伯已經在那邊跪下來,來自各地。
第二天治喪的時候,我弟弟說爸爸曾在夜里講,他的喪事即便在半夜通知給朋友,他也很自信他的朋友都會來。我爸爸還交代扛棺木這件事,叔叔伯伯都老了,都有矽肺病,所以我們要雇人來扛。我有一個叔叔就說:“這種事情你不要煩了。”
出殯那天,叔叔伯伯很早就來了,每個人自己拿草鞋來穿,草鞋上套著白布,意思是要扛棺木上山。從我家到平路的路面有20級臺階,我是長子,要捧牌位在前面走。我在那邊大哭,我哭不是因為我爸爸,我爸爸臨終前的一個月,該哭的我都哭了,我是看到十幾個叔叔伯伯,六十幾歲,都是矽肺,皮膚蒼白,腿瘦瘦的,使勁抬上去,肌肉收縮,我看到十幾雙腿在抖,心里想我這一輩子如果有這樣的朋友,即便什么都沒有做,也很自豪。
我對上一輩人的情誼、人跟人的真情很珍惜。經過最重、最濃密的情感之后,你再去一個地方,會沒有辦法把它當做你的故鄉,你的樂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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