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我只是一個八歲的男孩,因為一場意外,我住到了醫(yī)院里,更糟的是,我的一只眼睛——左邊的眼睛上視網(wǎng)膜壞掉了——它不再能看到光明。我很苦惱,即使還剩另一只健康的眼睛,但我覺得我的世界已經(jīng)布滿了黑暗,黯然無光了。
從那以后,我開始想了很多的瑣事,又開始故意不去想很多的瑣事,最后當(dāng)明與暗的糾纏愈漸激烈——我失敗了,我被打敗了,我掉進(jìn)了明與暗的夾縫中,變得愚蠢,變得不能再思考,只剩下抑郁和躁怒。
我忘記了曾經(jīng)所有的快樂,也主動固執(zhí)地推開等在前路的所有的幸福,我只知道我是個殘疾的人了,我不會再有任何的快樂——我強忍著站在鏡子前,瞪著一只眼睛審視著自己的傷疤——我對自己說我是個丑陋的人了,我是個小瞎子,不會再有朋友,所有的女孩子都會避之遠(yuǎn)去,不會再有人來愛我——我也便不會再去愛別人,我察覺到了無可救藥的恐怖,像沒有一線生機的枯枝爛葉,期盼的希望從未出現(xiàn)過,我便不再期盼,我陷入了絕望。
我就是這樣用一只眼睛仇視這被陽光照亮了的一切——淺藍(lán)色的窗簾,灰白色的地面,白色的墻壁,白色的棚頂,白色的床單,白色的水壺,白色的醫(yī)生穿的衣服,白色的紙張,白色的天空——它們刺痛了我的眼睛!我討厭白色,我討厭這一切!我憤怒地翻下床,忍著傷處的疼痛,“嘩’地一下,狠狠地將窗簾拉上了,我又命令母親把我的床換到遠(yuǎn)離窗戶的房間的另一個角落里。當(dāng)母親陪我哭過了太多次后,我也開始討厭她,不再需要她的安慰,我趕走了她。
四方的病房里只剩下我,我和昏暗,孤獨和寂靜。
但不久后又來了一個人,一個高大粗壯的男人。我討厭任何人,但卻不討厭他,因為那個男人雙目失明了。我看他每次走動時都像一頭笨熊,我開始在心里嘲笑他——這可以稍稍減輕我心中的苦痛,有時我甚至試著小心翼翼地說出聲來——罵他,嘲笑他,他沒有任何反應(yīng),我也從未聽到過他會發(fā)出除了沉重的喘息聲以外的聲音。他從未說過話,未對任何人說過,我只見他對醫(yī)護(hù)人員點頭和搖頭,還有在紙板上寫字——像是簽賬單一樣的草草劃拉幾筆。我也從未見過他走出病房,除了是去上廁所以外,他總是很快地扶著門框出去和進(jìn)來,然后躲進(jìn)床里什么都不做,只發(fā)出沉重的呼吸聲,有時那沉重的聲音甚至?xí)谝雇碛绊懙轿业乃摺Nㄒ涣钗腋械绞娣氖牵矎奈蠢_過我拉上的窗簾——即使他就躺在我曾經(jīng)的位置,靠近窗戶下。
不久后,又來了一個人,一個年輕瘦小的女人。一開始,我對她說不上是喜歡或是討厭,因為和我一樣,她也只有一只眼睛能看到世界。這便讓我搞不清楚了狀況,所以我會躺在床上安靜地打探著她的信息,決定是要討厭還是喜歡她。她的身邊總會圍著很多人,很多的醫(yī)生和很多的家人,他們經(jīng)常出門進(jìn)門,那些人大多的時候會哭,而她大多的時候會笑,有時還會笑出聲來——我討厭她了。她躺在四方的病房的另一邊,遠(yuǎn)離我和那個男人的這一邊,她也靠在窗戶下,窗簾總是拉開的,那一側(cè)保持著刺眼的陽光——這讓我更討厭她。
我以為這樣的情景會一直持續(xù)下去,但在她來了的不久后,有一天,那個男人托著沉重的身體起了床,他并未按照我為他設(shè)計好的路線出門上廁所,他慢慢悠悠的一步一步地走向了那個女人。我吃驚地看過去,他一步步地走過去,那個女人見他笨拙地走路便迎上去扶他。他們肢體接觸到的時候,那個男人粗魯?shù)匾话褤ё×四莻€女人。男人弓著腰一動不動,女人在男人的懷里也一動不動,他們僵在那里,直到女人抬起頭用一只眼睛看向男人,她的一只手從兩人身體間抽出來撫摸在男人的臉上,他們親吻在了一起,越抱越緊——我討厭他們兩個!
從那時起,男人會發(fā)出了笑聲,他們經(jīng)常聚到一起,女人的那些家人也很少再來。我用一只眼睛看著他們坐在來自敞開的窗戶的陽光里,女人用一只眼睛看著懷抱她的男人。
有時候,我會被他們無視掉(我也喜歡被無視掉),或是說被當(dāng)成擺在窗臺上的隨風(fēng)輕輕搖擺的植物——他們會當(dāng)著我的面脫光了衣服緊抱在一起。這是我從未見過的,年幼的我從他們那里借來了一點類似快樂的快樂。
有時候,女人會大笑著拉著男人的手跑出門去,我不知為何控制不住自己,也憤怒地追出去,我跟在他們后邊,望著女人拉著男人跑出了墻壁,奔跑在醫(yī)院的小花園里。我第一次來到了外邊,第一次用一只眼睛看到了和從前一樣的陽光和花草,我暢快地呼吸著未曾改變的空氣,但是樂趣改變了,我不再能像從前那樣在草地上快樂的玩耍,我既是愉快又是憤懣地坐在椅子上,望著不遠(yuǎn)處的坐在樹下的他們。我從不敢靠得他們太近,因為他們還有一只眼睛看得見我,所以我也從未聽到過他們微笑著相互依偎在樹下時說了些什么。
那個男人,他仍總是沉默著,我只聽到他說過一次話,在平常的一天,在病房里,同往日一樣我目不轉(zhuǎn)睛地看著他們,他抱著女人,他說:“因為你我感到了永遠(yuǎn)的幸福。”
那個女人,她仍總是微笑著,我只聽到她啜泣過一次,在一天的夜里,在病房里,我被她突然的啜泣驚醒,我害怕,不敢動,只是用耳朵聽著——她只是哭了一小會兒便停下了,接著,我聽到她光著腳跑在瓷磚的地上,腳掌在地上拍打出了聲音——她跑了過來,到了那個男人的床上,接著,他們弄出了很大的動靜,我假裝著睡覺的樣子,閉著眼,但我記得他們在白天里做的事情。
有一天的夜里,病房來了很多人,他們將那個女人從她躺著的床上抬到了另一張床上,推出了門,我和那個男人一動不動地躺在床上,之后便也沒再見過那個女人。
有一天的清晨,病房來了很多醫(yī)生,還有我的母親,他們將我抬到了另一張床上,推出了門……
當(dāng)摘下紗布時,我還在恐懼著,但當(dāng)我睜開左眼,隨之而來的命運是幸福和快樂的,我的兩只眼睛一齊接受著來自這世界的光芒,它們同樣清澈明亮。
母親哭著淚抱緊我,說讓我快謝謝那位姐姐。
“在哪兒?”
母親只拿出了張照片。
我抑制不住喜悅所帶來的激昂,卻也同樣難以無視那窩藏心中說不清的歉疚的感覺。我跑跳在醫(yī)院的小花園里,和從前的不一樣了,這一次是透徹了身心的歡樂的奔跑,我大口呼吸著空氣,它們是快樂的,我雙眼貪婪地接收著一切事物反射給我的光……但不知為何,我卻又在熟悉的路線上忽地跑進(jìn)了原來的病房——那個男人仍舊一動不動地躺在那里,一個人。
我朝他走了過去,想到,也許,姐姐的那只眼睛應(yīng)該放在他這里,這樣便是每個人都有一只眼睛看到了世界,但我心里又想著——我不會讓,我不會讓出我現(xiàn)在已得到的每一點幸福。
那個男人粗大的雙手緊握在一起放在胸前,窗簾是被拉開的了,窗子也是打開的,我看到在飛揚的細(xì)塵上陽光照射出了一道寬且長的光線,光線鋪落在他的胸上,他的手上,汗毛被照射得成了白金色。
我認(rèn)為自己需要說些或做些什么,畢竟我吃掉了唯一的金蘋果,我是站在陽光里唯一幸福的人了,而他們那么好,我甚至從未和他們說過一句話。我順著光線將手放到他的手上——那里已是被陽光照得溫暖了的。
我準(zhǔn)備好了,想好了,我說:“姐姐離世了。”我不敢再多說別的,但我等著他的反映,我做好了被他打罵的準(zhǔn)備,我甚至想到他會哭——我會看著,我會暫時接受他的一切,我還想到……他還是一動不動的,我小手下的兩只大手也未曾動一下,他只是同往日一樣發(fā)出深沉的呼吸的聲音,我等著,他的呼吸也未曾改變,空氣從大鼻子的鼻孔里被透徹地吸進(jìn)去,又透徹地呼出來。
我懷疑他睡著了,但我不認(rèn)為他睡著了,我又等了他很久,也許只是一分鐘,然后我選擇悄悄地離開了,像是已經(jīng)賠過了不是了,我輕松著身心,頭也不回地跑向屋外,陽光拉著我再次奔跑進(jìn)布滿光芒的世界里。
那時,我只是一個八歲的小男孩,想不到太多,但我一邊跑一邊向自己發(fā)誓——“從這時起,我會用心珍視每一線光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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