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宅拆遷讓我們這個工薪家庭得到了一大筆錢,加之父母多年攢下的積蓄,我們在高檔的小區里買下了一套帶車庫的復式洋房。
入住之后,我才知道自己的鄰居不是“金領”就是“海歸”。這讓平均文化程度不足高中的我們家,有些自慚形穢。
父親卻做起了更丟臉的事——在自家車庫前擺起了自行車攤。這是父親的老本行。他在老宅的院子里擺攤十幾年了,街坊鄰里都知道老陳頭修車既便宜又牢靠,隔著幾條弄堂都會把車子推來給他修。但是,在這高檔小區里,家家都有私家車,擺這么一個臟兮兮的破攤子,不是瞎耽誤么?
我好幾次勸他放棄。他的態度非常強硬:“不管有沒有人來修,攤子我非擺不可。如果你們嫌臟,我就天天打掃;如果嫌我的工作服丟臉,我就穿西裝打領帶來修車。”
他說到做到,第二天就把我淘汰的西服襯衫和領帶翻出來,洗熨妥當穿上。把每一樣工具擦得锃亮,就連車庫的地面也拖得一塵不染。路人總是好奇地往里張望,然后若無其事地走開,有的會撂下一句:“住這么好的小區,居然淪落到修車?”
這絲毫不能動搖父親的決心,他依舊每天準時到店,把鋪子打理得一塵不染。
“大爺,孩子的車壞了,能幫忙看看嗎?”一個中年人領著一個小孩站在了他鋪子前,他們的到來讓冷清的店里頓時有了生機。父親立刻褪下西服,把領帶折起來,戴上干凈的圍裙和袖套……修完之后他會用抹布來擦拭車軸,一點機油的痕跡都不留下。看著孩子騎車遠去的背影,他昂著頭說:“誰說我沒生意?”
自那以后,父親的修理對象大多是小孩子的童車和青少年的自行車。空閑時,他用狗尾巴草編織小玩偶,掛在孩子們的車上。當孩子們頑皮的時候,他會囑咐他們玩好螺絲和工具之后要放進工具盒,各從其類。
夏天,母親在上面搭起了絲瓜棚,每個來修車的人都可以領到一條絲瓜做禮物。父親在修車攤四周還擺滿花盆,一年四季都開著五彩的花;收音機里播放著評書,車攤邊上還放著幾把躺椅,涼著一壺清茶……
陳老頭的修車鋪漸漸在小區里出名了,有時甚至需要“掛號排隊”。我家的車庫前空地,也儼然成了小區老人打發時光的地方。幾年下來,父親的修車生意越來越好,收入比我這上班族還要高。
“你把這些錢存在你陳叔叔賬戶里。”一天,父親對我說。我當即傻了眼。“買房子時,我跟你陳叔借了20萬元。你們小兩口也不容易,所以一直沒說這事。”父親的話讓內疚感迅速席卷我的全身。
仔細回想,我終于了解他為什么總是熬到晚上12點才關鋪子,總是頂著火辣的太陽騎三個小時車去城西最便宜的進貨店,總是一年半載不為自己添件新衣裳……他這輩子除了修車,沒有別的本事。他每天穿西裝打領帶,盡量優雅地修車,就是要讓我們覺得他既瀟灑又浪漫,賺起錢來很省力。
可我卻把這看作是父親的老有所樂,甚至嫌棄他丟人。我想起小時候和父親一起擠火車回老家。站臺上擠滿了人,他會囑咐母親看好我,然后像只猴子一樣迅速從車窗翻進車廂,動作粗鄙,表情驚懼。等搶好座位之后,他又忙著給我們開水泡面。或許是覺得自己剛才的表現很不堪,他撓撓頭憨笑道:“翻車窗實在太好玩了。”
長大了,當我職場里打拼時,他最常說的是“你們顧好自己就夠了,我和你媽晚年的開支早預備好了。”當我想買這套洋房的時候,父親拿出借來的錢說:“拿去買,別有壓力。”當我嫌棄他擺車攤的時候,他又西裝革履,把車攤裝飾成為花棚,把修車的活計演繹成藝術……
這么多年過去,父親還是這樣小心翼翼地掩飾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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