失憶的父親
父親十四歲時,從四川犍為老家的那條清溪河走了出來,這一走就走了八十多年。
八十多年的路程,讓父親失去了他原來的模樣,從一個滿頭黑發的青年,被歲月風化了,脊椎彎曲了,步履艱難地走到了我的面前。
父親老了,除了吃、睡、拉的本能外,他什么都記不得了。他記不得自己,記不得我,也記不得姐姐弟弟和所有的親人。像個初生的嬰兒,睜著他那茫然的雙眼,活在這個世界上。
父親老了,老得讓人心疼,老得讓我這個結過婚從未做個母親的人,心里生起母愛。上天是公平的,一個女人沒有經歷母親的責難和艱辛,到老也要給你補上這一課,歷盡人間的春夏秋冬。
為此,我感謝上蒼,給了我一個圓滿的人生,理解并懂得了做女人的另一面。更何況,我正經歷著父親的人生歷程,從嬰兒、少年、青年到壯年。“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我是受過父親養育恩惠的;“受君滴水之恩,便當涌泉相報”,我從出生之日起積攢的這筆收入,是該支出還給父親了。會計科目的收支平衡,就是這個簡單的原理。
是的,父親認不得我這個做女兒的,但我這個做女兒卻認得父親。他記不得我,我是要記得他的。
我舍棄了他
在我跟先生2001年結婚買房時就約定好了,父母要來住。但母親在我們新婚后的第四個月,因肺癌,以77歲的高齡離開了我們。
我對父親許諾,你永遠地跟著我,我在重慶給你養老送終。我也對自己許諾,要好好地孝順他老人家,還一度給他介紹了一個女朋友。
歲月綿長,世事難料,十年后我的小妹也患了肺癌。而父親在這十年中,三次腦梗塞復發,最后是大小便失禁,語言能力喪失,生活完全失去自理能力,變成了一個透明的嬰兒。
或許是心力交瘁,這期間我心絞痛兩次發作住院。那時在重醫附一院,小妹住腫瘤科,我住心血管科,保姆在家里照料父親。我的病情好轉后,回到家中,一肩擔著小妹,照料她的化療,一肩擔著父親,在第三人民醫院治療。
為了年輕的小妹,在親戚的建議下,我放舍了父親。
送父親走的時候是冬天,天灰蒙蒙的。父親一身灰色的羽絨服,睜著一對茫然不知所措的眼睛,望望天,又望望我。我站在父親的面前,撫摸著他的肩膀,等待來接他的汽車,默默不語。
我無話可說,我對父親失言了,我放棄了他,他卻不知道。我還知道瀘州的小弟將把父親的未來交給敬老院。汽車來了,茫然的父親被先生和小弟七手八腳地搬進汽車,我來不及給父親哪怕是一個愧疚的眼神,汽車就開走了。
回到家,看到父親房間空著的小床,我的眼淚不自主地落了下來。
父女再團聚
一年以后,還未滿52歲的小妹,不顧我們的挽留,也不管8歲幼小女兒對她的呼喊,自管自地走了,到天上找想念的媽媽去了。把無盡的思念還有永遠的痛,統統地留給了我。
我的心一下子沒了,成了一個沒有心的稻草人,一個紙人。活著的意義,就是吃飯,就是永不休止地對小妹的回憶。
朋友們怕我弄出病來,對我說去把你父親接回來。我便張羅車,張羅父親回來的一切:輪椅、小床、坐便器、尿布濕……
在經過了13個月和父親的分離,在又一個冬天我終于和父親相聚了。
父親回來那天,天上出著紅艷艷的大太陽,是重慶冬天少有的好天氣,父親灰色的羽絨服在敬老院弄丟了,身上穿的是母親留下來的棗紅色的羽絨服。紅艷艷的大太陽照在父親身上,照在棗紅色的羽絨服上,把父親裹在一片紅光里,臉紅朗朗的,喜洋洋的。
在抱父親下車的瞬間,父親望著我竟笑了。
看著失而復得的父親,仿佛一個價值連城的瑰寶,我的眼潮潤著,我的心跳動著,父親的到來,讓我復活了,我不再是一個沒有心的稻草人,一個紙人。父親的到來,讓我找到了自己的原生態。
我們的生活
很享受在父親身邊的日子,居家過日,一日三餐,人間煙火,瑣碎而平凡,簡單而豐碩。父親雖然說不出話來,也聽不懂我的話,但我卻喜歡和父親擺龍門陣。姐姐打電話來,我要對父親說;弟弟給他匯工資來,我要對他說;老鄰居來看他,我也要對他說;中秋、國慶、春節,還有他每年的生日,該應酬父親的我都一一應酬,一點也不含糊。
推著輪椅和父親在小區花園里散步,春天的桃花、夏天的茉莉、秋天的桂花、冬天的臘梅,一年四季,父親眼前的花從未間斷過。
好天氣時扶著父親在小區的廣場走路,雖然只有短短的十分鐘,卻是他和我共同的運動,他氣喘吁吁,我滿頭大汗。走完這短短的路,我和父親都如釋重負。看天藍藍的,看樹綠綠的,這畢竟是我和父親共同完成的,頗有成就感。而每天晚上給父親親吻道晚安,則是一天我和父親最后的節目。
我喜歡夏天,夏天的父親很利爽,白色的短袖襯衣,白色的便帽,藍色的長褲,腳上是黑布便鞋。清晨的風吹拂著輪椅上的父親,父親的臉上竟帶有微微的笑意。我握著父親的手,父親握著我的手,溫暖暖的,突然父親抬起手來,放在我的頭上,昏濁的眼睛望著我,手慢慢地滑了下來,停在我的臉上,摸了摸。
父親認得我,認得我是他的女兒,他在用他的方式感謝我。
我的眼淚滾了下來,呵,父親,你不用感謝,是我該感謝你給了生活的一個支點,感謝你用不多的生命讓我彌補對你的拋棄,你讓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幸福,什么是天倫之樂,什么叫親情骨肉。
和父親在一起的慢生活,讓我浮躁的心舒緩了下來,退卻了我身上城市的喧囂和煙塵,對人和事更多了幾分從容、幾分淡定。做人和做事,總以和善、誠心為好。這樣的結果,讓我少卻了許多附加的煩惱,多了幾分生活中不曾發現的快樂。父親是哲人,他微弱而堅強地活著,教我用圓滿的心去圓滿不圓滿的事和人生。
他永遠不會離開
當我把父親從瀘州敬老院接回重慶來的那一刻起,我就沒有想依靠任何人。雖然父親已不明白事理,但我從心里還是希望弟弟打電話來問候。但弟弟沒有。
那年弟弟買了新房,想裝修卻沒有了錢。弟弟、弟媳找了幾個人借,都沒有借到。他們想到了父親還有錢,便打電話來對我說。想借爸爸的錢裝修。我替父親答應了他。
父親的錢救了他的燃眉之急,弟弟說,他沒有想到我這么爽快地答應了他,他很感動。我說你是父親的兒子,你記不起父親了,父親卻不會記不起你這個兒子的。
弟弟在電話的那頭哭了,對我說:“姐姐,我錯了,春節我就下來看爸爸,你弟媳還要給你帶臘肉香腸來,她說了,讓我早點下來,讓我盡盡孝心。”
接到弟弟打來的電話,我很高興,我對父親說了這事。而他睜著茫然的眼睛,定定地著著我。
父親給了我生命,在耄耋之年,又教了我如何做人,如何行事,和父親在一起的日子,也是我修身養性的一個過程,學會了向生活感恩,和人生講和。
父親堅強地活著,如懸崖邊上的一朵花脆弱而高貴地活著,神圣而讓人敬畏,燦爛得讓人無法怠慢,要用心、用情、用意去看顧。他是我生命中最小的那個嬰兒,透明純粹,我百般地呵護他,希望和他享受居家過日,一日三餐,人間煙火。
然而,就在2011年的4月,父親終于走完了他94歲的人生,在萬物復蘇的春天,離開了我,還有我的生活。
不過,父親你沒有走,你永遠都和我在一起,你的照片就放在書桌的電腦旁,你還跟從前一樣,用你那雙茫然的眼睛,天天看著我,天天守著我。
我和你永遠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