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愛如傘

我很小很小的時候，家里窮，全家幾口人只有一把傘。那是把油紙傘，賓陽產的，做工很精美；傘紙漆得油亮亮的，邊沿上還繪著大朵大朵艷麗的花。在我的眼睛里，它是可望不可及的，因為只有大人才能用傘，我只能仰著小臉，眼巴巴地看著它盛開在父親或母親的手里。每到下雨天，我就戴上斗笠，披著塊只能遮半身的塑料布，挽高褲腳，踩著雨水吧嗒吧嗒地去上學。而這種簡陋的雨具往往抵不過大雨的瓢潑，每每到教室或回到家的我便與落湯雞無異。

有一年的冬天，陰雨連綿，快放學時雨突然大了。同學們陸續被家人接走了，剩下我孤零零地站在屋檐下，拎著斗笠和塑料布望著雨發呆。母親走親戚去了，而父親其實就在我的教室不遠處 他是初中部的教導主任，也是初三的班主任。那時他正在教室里輔導學生，根本顧不上我。記不清那天我是怎樣沖進大雨里，又是怎樣跌跌撞撞地跑回了家，只記得我又冷又餓，一股濕冷的寒氣一直在身體里亂竄，勉強扒上幾口冷飯，便蜷縮在木沙發上蒙朧地睡去。

父親回來時已是深夜，看見我蒼白的臉，觸摸到我滾燙的額頭，父親嚇壞了，他立刻抱起我摸黑跑去醫院。我軟軟趴在他肩上，壓了一天的委屈終于化作淚水傾瀉而出，父親于是更緊地抱著我。

那是我小時候唯一一次發高燒的經歷，燒了好幾天，把全家人都嚇壞了，卻因此換回了一把傘。不久，父親進城參加表彰大會，因為被評為廣西壯族自治區優秀班主任，父親得了一本《現代漢語詞典》和一把傘。那是一把自動傘，橙色的底子上，飛著棕的、藍的蝴蝶，非常漂亮。80年代初自動傘還是奢侈品，尤其是在農村，父親卻把那傘給了我。我高興得跳了起來，拿著傘不停地開開合合，那像花兒綻放般的感覺讓幼小的我迷戀了很久。父親坐在一旁靜靜看著我，臉上流露出無限憐愛的表情。

后來家里的傘漸漸多了，多得可以給客人備用，而我仍是用那把蝴蝶傘，盡管它舊了、折了。上了初中的我不再是個愛奔跑嬉鬧的小女孩，而是安靜了很多，個子在悄悄地長，頭發也悄悄蓄到了腰間，偶爾換一襲長裙立于鏡子前，竟也亭亭玉立，如一支夏荷。再撐起那把舊傘時，有些不相稱了。我不太在意，覺得傘能用就行了，當同學嗤笑時我也是默默無語。父親卻看在了眼里，記在心上。生日時父親用一把新的粉色的碎花傘換下了我手中那斷翅的蝴蝶。新傘撐開后像一朵細雨中盛開的桃花。“漂亮的傘才配我漂亮的女兒，莫辜負了青春好時光。”父親的話雖簡單，卻意味深長。

后來我撐著桃花傘上了重點高中，父親又送我一把紫色的傘，再后來高考到了……

那一年的夏天對我來說，太陽異常猛烈，雨水特別豐沛。我整天蜷在屋子里，消極而沉默。父親也很沉默，不停往外跑，拼命找關系陪笑臉只為爭取一個本科專業的名額給我。可是，一個在鄉村里待了二十多年的教師能找到什么門道呢？最后父親無奈地看著我，要我作決定：是委曲求全讀專科，還是復讀一年從頭再來？我低著頭沉默了很久，怎么也接受不了高分落榜的事實，心里賭得慌，一下子不知道說什么好，突然沖動地扭頭就跑出家門。外面在下傾盆大雨，雨水劈頭蓋臉地打在臉上、手上、身上。疼，卻遠遠比不上心里的痛。我的淚在醞釀了差不多一個暑假之后，終于和著這雨水滂沱而下。

哭過之后，我心情平靜了許多，抬頭看看前方，才知道自己已經走得很遠了，于是轉身回家。

等我換好衣服回到客廳時，驚訝地看見父親一身水地進了家門，手里還拎著一把傘！父親沒作任何解釋，自顧進了房間。后來我才從母親那里得知，當時我一言不發的樣子嚇壞了父親，他立刻拿了把傘追我，生怕我出事。為了能讓我好好地宣泄出心中的痛苦，不受干擾，他居然連傘都不打，躲在一邊，遠遠地跟著我。

在我回校復讀的那天，父親幫我裝好了所有行李，還特地從柜子里拿出了一把新傘，天藍色的，我最喜歡的顏色。“孩子，人生難免有風雨，躲避不了的就要勇敢面對。一次失敗算什么呢？跌倒了就再爬起來。我很高興你選擇了復讀，說明我的女兒有勇氣有信心去再次拼搏，明年的今日你一定可以跨進大學校門，爸爸相信你，也永遠支持你。”不善于用語言表達情感的父親第一次寫信給我，信夾在傘套里。父親的字蒼勁有力，每個字都透出他對女兒深沉的愛。放下信紙，我默默打開傘，倏地一下，一片藍盈盈的天立刻呈現在我面前。我心里立刻溫暖起來，我知道就算下再大的雨，撐起父親的傘，我的頭頂依然是一片蔚藍的天空。

時光荏苒，我撐著父親的傘走出了廣西，又撐著自己的傘回到了家鄉。因為父親的緣故，我自己也喜歡買傘，也喜歡送給別人。五一放假回家，母親叫我跟她去趕圩，我說:“等一下，我去拿傘，外面太陽這么大，你和寶寶會被曬壞的。”母親哈哈笑起來:“你那把傘肯定沒這個好用。”說完從樓梯間拿出了一把棗紅色的大傘，一撐開，把我嚇了一跳！那把傘大得可以容納四五個人，幾乎是我的傘的兩倍。這時母親得意地說:“這是你爸買的，寶寶和我上街的專用傘，再大的太陽也不怕了。”

望著懷里的寶寶歡天喜地地伸出小手想抓傘的樣子，我不禁笑了。

在我眼里，父親是一把傘，二十多年來一直為我擋風遮雨，默默張開臂膀庇佑著我成長。在我心中，父愛也是一把傘，含蓄而無私，跟隨在我身邊，隨時在我需要時第一時間撐起一片晴空，而且綿長無盡，并將這份默默的愛延續到了下一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