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由是個老實人。他孝順父母，尊敬領導，照顧妻兒，幫助朋友，遠離是非。他話不多，笑起來很憨厚。
阿由是化工專業的碩士，早先在專利審查部門工作，跳槽后成了專利代理人。其實阿由覺得當審查員很好，工作穩定福利多，還不用坐班，只是沒有什么升職空間，也發不了大財。阿由的太太是經
濟學碩士，在一家外企做高管，工資很豐滿，但是非常非常累，每天都要用厚厚的脂粉掩蓋滿臉的疲憊和惶恐。其實太太也跳槽了，她之前也是事業單位的。太太說，四位老人都上了年紀，寶貝閨女也
要上學了，以后用錢的地方只會越來越多。聽她這么一說，阿由很懂事地辭掉了那份溫吞吞的工作，來到了充滿火藥味的涉外專利事務所。
朋友們聽說了這件事，都起哄叫阿由請客——誰不知道搞涉外專利的掙錢多呀！阿由答應了，卻今天推明天，明天推后天，總也請不上。這真叫人納悶，阿由不是這樣的風格啊……拖了兩個月，大
家終于聚在了一起。阿由到底沒有賴賬，只是表情愣愣的，完全是失魂落魄的樣子。
心直口快的朋友甲看不下去了，劈頭就問，“你這是什么表情？發達了就看不起我們這些貧賤之交了嗎？”
“不是……”阿由被這個問題嚇了一跳，支吾起來。
細心的朋友乙問，“阿由，你到新單位兩個月了，還適應嗎？”
阿由馬上面露悲戚之色，拿起酒杯一飲而盡。這下大家都明白了，老實的阿由是挨了欺負了！
原來，帶著阿由熟悉業務的主任脾氣很糟糕，動不動就對他大呼小叫，甚至刻意刁難。
第一回，主任帶著阿由接了外國客戶A在中國專利申請的案子。專利局的審查意見下達一個星期以后，主任突然質問他為什么沒有把審查意見翻譯成英文發送給客戶A。阿由老老實實告訴主任，之前
沒有人要他把這些翻譯成英文。主任眼睛一瞪，結結實實罵了他一頓——
“這點事還用我告訴你么！你是弱智么！還是不想干了！我一天有多少事，我還要給你當秘書！我是不是告訴過你，審查部門下來的所有的資料都要翻譯成英文給外國客戶發過去！你自己腦子里就
該有這根弦！這事起碼應該是你來問我要不要你翻譯，而不是我跟在你屁股后面求你翻譯！你就是問了，也說明你對工作不上心，如果真想好好干，你就該自己提前把它翻譯好了！……”
審查意見足有幾十頁。挨過了罵的阿由自己一個人在公司熬到半夜，這件事才算完。
第二回，是外國客戶B申請中國專利的案子。這回阿由早早地就把審查意見全都翻譯好給客戶B發了過去。誰知道主任找出了客戶B之前發來的一封電子郵件給他看，客戶B在信上說，他們內部有通曉
英語的中國專家，不需要事務所提供任何資料的英文版。
“我沒有看到這封信。”阿由說。從外面來的電子郵件、傳真和信件由流程部的文員小藍接收，存檔之后再交給專利部的代理人。“小藍沒有通知我……”
“你自己做事不認真，還要賴到別人頭上？”主任的唾沫噴到了他的臉上，“我在這里工作快十年了，怎么人家從來沒有忘記通知我？你才來幾天！”
阿由不知道該說什么了。
主任卻越說越來勁，“翻譯資料，我們是要跟客戶收費的！人家都說了不用翻譯，你卻翻譯了，還給人家發過去了，你讓人家怎么想？人家會說我們強買強賣！哎，你到底是不是不知道人家不用翻
譯？你是想收錢想瘋了吧你！”翻譯費也是專利代理人收入的一部分。
這話說得太難聽了。阿由忍不住去找了小藍。結果人家小藍告訴他，是主任交代她的，說阿由反正剛來，郵件不用每一封都給他看。
小藍說，“主任說有什么事她會親自通知你。”
這個主任太過分了——大家都為阿由抱不平。
朋友甲義憤填膺，“她就是故意的！就是有這么種人，軟的欺負硬的怕，她在老板和客戶跟前肯定跟條狗一樣！”
朋友乙很擔心，“阿由，你要是總忍著，情況會越來越糟糕的……”
朋友丙一聲不吭地聽了好久了，這時突然開了口：“你要不要跟老板說一下。”
阿由的神情更無助了，“我說了，老板就跟我打了幾個哈哈，看那架勢，根本不打算管。這個主任業務上特別強，在這一行小有名氣，代理費很高。她仗著這一點，在所里誰都敢罵……”
朋友甲問，“那她就為所欲為了？她想捏誰就捏誰？”
阿由嘆氣，“我跟人力資源部的人側面打聽過，以前有幾個應屆畢業生，剛來就莫名其妙地不干了——這些人走之前都是她的徒弟。”
大家一起沉默了兩秒鐘。
雖然在審查部門干過些年頭，阿由畢竟剛剛開始做專利代理。他和那些畢業生一樣沒有名氣，沒有客源。大客戶誰也不愿意把自己的專利交給沒聽說過的代理人，他們有的是錢，沒必要冒這種險。
老板是生意人，誰從客戶口袋里掏過來的錢多，他就喜歡誰。跟主任拼，八個阿由也不是個兒。
朋友乙猶豫著說，“要不……你也辭職？”事務所又不是只有這一家嘛。
“不好，”朋友丙馬上打斷道，“前一家沒干多久就走了——現在的公司對這種經歷多少有所忌諱。再說應屆畢業生畢竟是些小孩子，你可是拖家帶口的人。”
朋友甲說，“你就該當面鑼對面鼓，讓她知道，老實人也不能隨便欺負！”
朋友乙說，“想想也是啊，她就是再了不起，事務所也是老板的。你為自己講講理，老板總不能就開除你吧？”
朋友丙說，“所里挨欺負的應該不只你一個人，說不定大家在這件事上還會幫你。”
“對，我聽你們的，該說就說，不能讓她隨便欺負！”阿由一揚手又干了一杯。
第二天，酒醒了，阿由去上班，剛走到專利部，就看見主任朝他招手。
“你昨天找的那些資料我看過了，挺準確的，也挺齊全的。”主任說這話的時候一臉的不情愿。“可是你的文檔格式太難看了！看得我眼睛痛。你就不能把它調好看一點么？做事要認真，要抓細節
，不能這樣粗枝大葉的，你懂么？”
“調……好看一點？”阿由想說，好看不好看不就是你一句話的事么，我再怎么調，你非要說它不好看，我又該怎么辦——可他沒說出來。
“怎么，連這都不懂，都要我來教你？”主任的眼睛又瞪起來了，“你還是個碩士呢，你是怎么蒙混畢業的？”
什么叫蒙混畢業呀？你怎么能這么說話？跟你意見有那么點不一致，怎么就被你說成了廢物！阿由張了口，說出的卻是，“我不是這個意思……”
“那就別在這撅著了，趕緊調啊！”
阿由滿臉通紅，摸摸肚子又摸摸腦袋，最晚上那股勁頭它怎么就沒有了呢！
忙忙碌碌又一天。
快要下班的時候主任又來找阿由。“今天下午來了一個咨詢的案子，你試著獨立做一下好吧，我只管最后給咨詢報告把把關。”
阿由看了看案子的資料，愕然道，“只有一個星期的時間……”
“時間是緊張了點，你好好安排吧，我覺得還是可以做出來的。”主任輕飄飄地說著，眼睛落在了阿由的電腦上。“這是什么？”
“我在調文檔格式。”
“調格式？調格式！”主任一攤手，“天哪，公司每個月給你那么多錢，就是為了讓你一個有碩士學位有工作經驗的人坐在這里調——格——式！你是沒事干了還是熱心泛濫？這種事就該交給文員
，讓小藍他們去做！”
阿由聽得目瞪口呆——你今天早上剛說了要我調格式啊，成心耍我也不用這樣明顯吧！阿由怒火一竄，說，“這事真交給小藍辦，我挨罵挨得更厲害。”
主任臉一陰，“你說什么你再說一遍？”
“我我我我是說……小藍她不熟悉資料內容，她她她她來調的話……可能……可能……可能她不知道……什么內容適合什么……格式。”
“什么亂七八糟的。”主任上上下下打量著阿由，“我看你是在班上喝酒了吧？再這么莫名其妙，你給我小心著點！”
“我要真是喝了酒就好了！”阿由說得凄凄慘慘。
朋友們都一時無語。大家這一次聚在一起不是為了起哄，而是為了幫助阿由。可是具體該怎么辦呢？
朋友乙說，“嫂子是外企高管，要不你讓她幫著支個招？”
阿由不是沒想過向太太求助。可是太太工作太累，一回家就癱在了沙發上，周末還經常加班。當然，太太偶爾也休假，可是在難得的假期里，阿由又怎么忍心再讓她煩惱呢？再說，現在阿由工作也
忙，兩個人總是不能同時有空。
朋友丙說，“你要是沒法當面反駁那個主任，何不給她寫封郵件？”
寫郵件倒是不難，可是寫了郵件照樣要當面談才有用。如果主任裝聾作啞，堅持說自己沒有看到什么郵件，那還不是白寫。
“說來說去，你不就是不敢么！”朋友甲一拍桌子，“不敢就喝酒！你自己都說嘛，當時要是真喝酒了，說不定啥問題也沒有了！”
阿由愣了，“上班時間不讓喝酒……”
“那就下了班喝！”朋友甲說，“下了班她也得收拾收拾才能走吧？再說你們也總加班，加班到晚飯時間，吃點喝點還不是人之常情！”
阿由眼睛一亮。
又是一個工作日。
阿由去領工資條，發現自己的錢數似乎不對。他請財務的人查一查，人家給他拿來了績效工資統計表。阿由驚訝地發現主任叫他獨立處理的咨詢案竟然只值一點點錢——這個客戶很大很肥啊！他一
問才知道，此案收入頗豐，卻被主任劃拉走了大半。原來，她那所謂的把關，一項內容也沒有改，一條建議也沒有提，只在署名那里加上了她自己的名字，還署在阿由名字的前面。
聚會后想想朋友甲的建議，阿由本覺得有幾分離譜——在公司喝酒多不好啊！可是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阿由馬上跑到樓下小賣部買了瓶白的，他是真的受不了了！
下班了。
阿由咕咚咕咚把酒干了，梗著脖子到處找主任。專利部沒有找到她，會議室沒有找到她，休息室沒有找到她，阿由拳頭一攥，正要去女廁所看看，一轉頭發現主任正在流程部小藍的桌前吩咐著什么
。
小藍愣了愣，說，“阿由哥，還沒回家呀？”
主任轉過身，正好和阿由面對面。“你來的正好，”主任一臉沒事人的樣子，好像根本沒發現他已怒發沖冠，正嗞嗞地冒著煙。“我們和美國的合作伙伴有個交換活動——就是互派代理人到對方事
務所學習。我覺得你可以去人力資源部報個名，爭取爭取。”
阿由忽悠一下，酒勁上來了，腦袋像要炸了一樣……
主任接著說，“別的我就不跟你多說了，選誰去不選誰去，我也有發言權。大家都知道你現在由我帶，你明白吧？你還有事沒有？”
阿由眼冒金星，胃里一股火終于噴了出來——“有！”聲震屋宇。
還沒走的同事紛紛轉頭看了過來。
“我忍了你很久了！”阿由一巴掌重重拍在了桌子上，手抬起來的時候卻指向了小藍的鼻子，“你怎么這么不認真？你打印出來的文件只別個曲別針，也不知道裝訂一下！你他媽的這是在工作嗎？
還有，以后客戶來了電子郵件，不能只把打印的給我，還要把人家的電子版原版——原版你他媽懂不懂——老老實實給我傳過來！”
“我……”
“你？你什么你！你給我聽著，在這么莫名其妙，你給我小心著點……”
酒真是好東西啊，阿由想，罵出來心里舒服多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