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籠罩天邊,西邊的群山帶特別紅,像剛剛從煉鐵爐里拿出的赤紅鐵塊。六百背著麻袋,拿著拐杖探路,忽略了街上形形色色的人,在仔細地尋找出租的房屋。他打量貼在電線桿上千奇百態的出租啟示,手里捂著手機,想到自己第一次進城沒什么錢,還不如先找一間最便宜也最清凈的房子度過一個月再做下一步打算。啟示的出租費從100到5000元一個月不等。每次他靠近電線桿,都會盯著最貴的啟示按手機,而眼睛,卻瞥上鄰近那些顯示100元/月的啟示,心里默默重復著那些電話號碼,每接通電話,說話的聲音總是越來越小。無法避免的是,街上的路人路過時都看著他。
六百說無所謂,真的無所謂。
六百相信,只要自己肯干,一定會有自己的天下,成為鄉里第一個在城市里站得住腳的人。
城市的中心,并不意味著世界都圍著你轉??墒橇倬褪怯X得世界圍著他轉了,沒有他世界就停止了,所以他喜歡住在中心。他走進小巷,找到那間最便宜的房子。出乎他的意料,只有一張床,一個一平米的衛生間,并且,他一米七二的個子能摸到天花板。慶幸的是,出租屋主人愿意為六百這種邋遢的男人敞開大門。
這老人也怕寂寞,每天看著門外的紅燈黃燈閃爍,聽到妓女們一聲一聲撒嬌,就忍不住想要找人聊聊,可是,并不是要那種每天看天花板工作的女人,她們太累了,還有興趣聊天嗎!
六百這樣幸運吧。
六百住的房子并不是單獨隔出來的,房子的門正對大廳,六百只需要再交出100元,就能夠與老人共進餐點。并且,老人很樂意為六百煮飯做菜,一日三餐,吃到六百不好意思開口,那些大塊大塊的肥肉,小心翼翼的掉進他的嘴里,吃的滿嘴是油,“瘦肉塞牙縫,肥肉才有質感,感覺很踏實?!绷龠@么說。
大廳里掛著一幅跟床一樣大的國畫,老人每天的事情就是用潔白的抹布蘸上一點清水,戴著老花眼鏡擦拭畫上的玻璃。這一擦就是一個小時。六百每天早上起床去洗漱,看到老人在那里東摸摸西摸摸,心里覺得這簡直是變態得不可理喻,畫真會掉下來的,不是釘子不穩,而是鐵鋼磨成針式的堅持讓玻璃變薄,框架散落。
他是希望有這么一天到來。
六百住進來第二天就找到一樁拉貨的小生意,從城市的最東邊拉到城市的最西邊,兩地之間經過城市中心,他不會停下來歇歇,這行當跟老上海出現的拉黃包車隊是一樣的,又比現在的出租車行業要好。他只要勤快,錢也能夠嘩嘩地流入自己的口袋,唯一欣喜的是,工作比房地產業里的工人們要輕松自在,不必頂著烈日與冷冰冰的鋼筋水泥垂死作戰,而且,拉的是瓜果蔬菜,偶爾偷吃幾個也沒人知道,老人早上蘸水的時候,會看到六百拿著賊大的瓶子打水,隨時準備好放在車里。
他的車輪從農業地段使向工業地段,工作期間認識了許多朋友,一有機會,會帶同行回到老人的家里聚聚,老人興高采烈,像仆人一樣伺候六百與客人,給他們端茶倒水,擺好水果。老人單純的目的是圖開心,銷毀孤獨寂寞的證據。
六百的同行進屋,看到墻上掛的恍若天仙般女人,豐腴動人,她裸露上半身趴在光滑的褐色大石頭上,這是國畫,油畫的那種。他們并沒有欣賞眼光,像進了展覽館看陳列的人體藝術一樣的目光,嘴里發出:“好美,好美啊。”
美女與褐色石頭,只有這些,背景是偌大的沙漠,白茫茫一片,看上去仿佛可以望梅止渴。老人皺了一下眉頭,沒有說話,六百的同事與老人過來握手,連忙稱贊道:“高手,真是好畫,好畫?!绷僭趺礇]看出來,他從第一天看到畫都不好意思開口,心里老懷疑這糟老頭是寂寞成災了啊。老人喝了一口茶,走到沙發旁坐下,突然露出笑容,避開國畫不談。
歡鬧的場面只有嘻哈與杯子相撞的“嗙嗙”聲。
直到天色漸晚,人們都走光了,六百非要送送同事。六百其實已經醉了,但他還有張好嘴巴,不像大多數喝醉的人張口閉口都是無恥的心里話。說得好聽點,就是城府夠深。六百把他們四五個都扶上貨車,歪歪斜斜的身體偶爾摔倒在地,他們大口大口喘氣,六百順手插入駕駛座后背的口袋拿出水灌,簡單明快地灑在他們身上,接著六百說:“醉里吧,我可沒醉。你們統統給我滾上車,讓我拉你們都動物園???,快,快點!”
他生平第一次開車如此順暢,輪子轉得飛快,路邊的樹仿佛在進行百米比賽。
六百喝醉了,差點撞上路邊的大松樹,命大啊,沒有走在黃泉路上。
晚上十一點,老人家外邊的小巷火爆了。孤零零的老人迷迷糊糊掩上門,打著手電筒爬到自己床上睡了一覺
“六百,六百,快起床,快點。”老人的聲音輪流在他的耳邊轟炸。
“呃,什么事,我沒空理你!”六百臉貼近被子里,身體趴著。
“混蛋,我的國畫破了一個洞,小伙子,誰干的?”老人眼睛沒有眨。
六百沒有開口,并不表示一定就是我干的,好,好,好,六百嘴里笑了。
老人拉起了六百對峙。一樣沒有結果。老人掩上大門,回到六百的房間里,坐在一張只有半邊屁股大的凳子上,手不停抓動頭發,一下子變成了爆炸頭,蓬松的頭發裝下了那一份寂寥。
他緩和了:“你說,給我說說,怎——么——辦?”
六百拍拍自己腦袋,不覺得疼,因為他早就希望那幅畫掉下來,這只是前奏,哈哈。六百不免要開口解釋:“開洞了?真開了?我喝醉了,能問我嗎?”
“還狡辯?你那幫家伙不來會這樣?”
“是,沒錯。賠多少?”
“小伙子,我不是要你錢。我要解釋?!?/p>
這老家伙還那么天真,解釋算狗屁。他沒說出來,但是思想已經重復好多遍。
老人覺得無計可施,握著拳頭出了房間,出來后卻松開了手,不能說釋然了,他只是要抓起抹布繼續擦拭國畫。
六百以后起床,就盯著那個破爛的玻璃洞看,于是哼著歐美的調子配上中國的文字進出衛生間。
“六百,過來,給我好好盯著。這畫老值錢了。”
“知……道”六百突然色瞇瞇的盯著人家的胸部,斗膽放話:“美女?!?/p>
生意蒸蒸日上,六百換掉工作,他早就想換了,想換掉一個有點技術含量的活。
短短一個月,他攢足一些錢,按理說能夠換掉這間房子了??墒窍惹翱吹嚼先斯驴嗔尕辏幻鈩恿烁星椋且粝聛砼惆槔先恕kp贏的事誰都會干。
第三天,老人的畫被偷了。老人在屋子里坐臥不安。他沒有發脾氣,而是心平氣和地拉住六百要與他談談。他拿起桌上的水杯,喝了一口水,再喝一口。
“六百,你看,好好看看?!?/p>
六百沉默。
“你非得認為是我干的嗎?”
“不是你,好,你給我講講是誰?”老人靠在沙發上,雙手敞開。
“你懷疑我!”
“不然,你干嘛吞吞吐吐,保持沉默。這不像一個足夠誠實的伙子應該干的?!?/p>
“你知道我平時很安靜?!?/p>
“誰注意到?!崩先瞬焕聿侨魏谓忉?。
六百感到疲憊了,他蹲下來,像被警察銬住而蹲下的姿態。
“來吧。我需要公正?!绷俸茏孕牛癞敵跛M城一樣相信自己能夠賺到錢。
“當然,會給你公正?!崩先诵赜谐芍瘢熬煲粫偷健!?/p>
“你早已經報警了,一點余地也不留!你根本就沒有信任過我!”
六百沒有落淚,他蹲在那里,手里搓自己的衣角。
老人開心不起來。他回過頭看看那空蕩蕩的墻壁,曾經有一個美女在上面,他每天都給她足夠的關愛,不想讓她受到一絲傷害
為什么?這個問題六百早想問了。
因為她是我的愛人——曾經的愛人,這樣的對話在老人心里蒸騰過,只不過沒說出來。
第四天之后,畫重新裝上去了。這并不是老畫家重新臨摹。他封筆已多年,這是他最后的一幅畫,代表他不在隨便表現他的老婆,他的愛人。
畫回來了,六百的嫌疑越來越大,警察也就沒有搞清楚是怎么一回事。老人就認定是他偷的了。至于如何神不知鬼不覺的被牽走,老人不想知道。他現在一如既往的欣賞那幅畫。
六百的心情糟糕透頂,他被那種懷疑中傷,被警察關在牢房里,等待審判的恐懼與日俱增,沒有忘記曾經想要進城闖下一片天,讓相親刮目相看。他就像丑小鴨,走到河邊照鏡子,心里無論有多大的抱負,現實總是那樣殘酷,都怪天鵝,沒有他,我會成為萬眾矚目!
破滅了,他的心跟手一樣被銬在牢房里。
牢房里可不好受,可是自己有什么能耐出去呢?他想畫不是回去了嗎?怎么還不放我!不過這一切除了要等待警察查明前因后果,或等待老人的申請撤訴。對,最直接的方法是撤銷訴訟。
他看看周圍真黑暗,警衛房里亮出來一些光線,這簡直就是慢性自殺式的折磨。
他在想,老人是絕對不會撤銷的,要等到警察查清楚來龍去脈,自己已經過耄耋之年命喪囹圄。
他閉上眼睛,祈禱自己就在監獄外面示威游行,并且裝備已經準備好,只要監獄長不聽話,一顆導彈要監獄夷為平地,讓所有的人都陪我死去,世界太平,天下昌盛。保佑,保佑!
他太喜歡自欺欺人,以致恢復了往日應有的自信,突然僵硬的肌肉松開了。臉蛋也變得有彈性。
對,寫封信。
寄址是城市中心的那條小巷的出租房子。收件人是老人。沒有發件人署名。信的開頭:
“您可好,老人。祝你身體健康,萬事愉快?!?/p>
老人看到第一行,笑了。
“你知道3D打印機嗎?算了,肯定不知道?!?/p>
老人看這些,迷茫,難道他想向我推銷產品?
“瘋子,只懂欣賞人體的瘋子?!?/p>
老人“哼”一聲,把信摔地上。
中計了!他不就是想讓我生氣嗎?于是老人拿起信件繼續看下去。
“你的油畫是假的!”
老人這時候笑了。說,傻子才知道是假的。
老人可細心呢,就算有一丁點的不同他也能觀察出來,他重新看那幅畫,的確是有折痕,可是有折痕也不能抵消它真的嫌疑。明明就是那幅畫!
老人器宇軒昂,說話很有威力。
六百說出這些來,他以為這會有機會跟老人再次對峙了呢。
幾日過去,六百吃牢里的米飯,可是每餐吃的飽飽,就是一樣會瘦,他其實想勸勸那些需要減肥的胖子進來坐坐,出去一定會是一只瘦猴。
六百沒有氣餒,嘴里罵這糟老頭,糟老頭。
第二封信,很快又到了老人手中,他吸取上次教訓,不在意氣用事。他坐在沙發上,倒了一杯紅茶,感覺無比清醒。順著茶香撕開信件,打開信子,里面只有一行字,“你畫上的那個洞是我挖的?!?/p>
老人這下太奇怪了,這人怎么了解這洞呢?一定是那幫家伙和六百中的一個。他太好奇了,玻璃為什么只破一個洞,而不是全部碎裂。
于是,老人提起筆,寫下自己想要說的話,寫完之后,卻發現這封來自天涯海角的信沒有一個準確的地址。他不知道向誰投去,好吧,去問問郵政人員。
他拿上完好的信去了,不過郵政的人員有保護隱私的責任,老人只有問的權利,卻沒有非要讓工作人員答他的權利。他很無奈,出來后趕緊回到家中,尋思下一步怎么做。但是,他當初找到警察幫忙,可是這一次卻如出一轍,不再希望警方介入。他一個人,寂寥的的夜晚再次來臨,月亮老早在西邊等他了。那晚,他喝了點酒,沒有醉,嘴里嘮叨過往。
六百在想逃掉的可能,除了越獄,應該還是有可能買通監獄長的,現在六百有的是錢,不說上百萬,要想出去,錢還是給得起,要不然,朋友多得是,他們會伸手相助。
警方一直在收集證據,進度很慢,因為警方發現這幅畫與被偷的一模一樣,根本無從下手。警方問老人:“畫都已經回來了,撤銷上訴吧,免得我們也難辦。大家都是人,而且你們還是有段交情?!?/p>
“算什么,偷了畫就是偷,不能原諒小偷?!崩先藲鈩輿皼啊?/p>
警方說:“老人,他可是陪過你一段時間的。”
“五十步笑百步嗎?”老人沒有妥協,“你們好好查查?!?/p>
老人這時候看警方一副一籌莫展的表情,怪可憐的??墒抢先艘呀洓]有什么同情心可言。
警方也無奈,最后只好把畫拿走。他們拿畫去鑒定??词遣皇钦娴暮苤靛X。至于這樣無奈的做法,是六百在監獄里提出來的,他只想早些出去,倘若那只一幅破畫,自己最多判個輕罪,花點錢就出去。
老人這下子真是守空房間了,再也沒有愛人在他身旁,沒有什么人陪他消磨可怕的時間,那是一場暴風驟雨,讓他度日如年。
這樣的日子循環著??膳碌氖虑閬砹耍娴寞偭耍刻焐岛鹾醯嘏c自己對話,每天都在忘記生活中所做的事,最后,連那兩封信也忘了。他徹底斷絕了外界的一切,失去了與外界的聯系。
他傻乎乎地,只在那張沙發上,倒一杯酒,從頭頂喝下去,喝到腳底,腳底也沾光了。
六百被釋放,花了十萬元滾出來了。他回到小巷里的房子打算打包走人。心里憤憤不平,就像晚上掛的滿天星星,一眨一眨的,誰知道那是隨你笑還是抱怨記恨你。他推開門,那幅畫還在,聽到老人在說:“滾出去,快點。我不認識你??禳c?!绷傩睦锞`放純白色的花朵,美麗而芬芳,說“這瘋子。”老人坐在那里,傻乎乎地自言自語到:“知道嗎?那是在街上撿回來的,騙你的。”
六百停下來,再看看一眼那幅畫:“美女?!?/p>
他提著行李,行李空空如也,外面已經天黑了。他眼前有兩條路,左邊回家,右邊通往更大的城市,他坐在門外猶豫,不如石頭剪刀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