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如果有幸運數字這個說法的話,那么也該有噩運數字,鄭北最近才發現他的噩運數字是“3。”第一次與3“結緣”是在小學三年紀的時候,那天他跟一大幫男同學在花壇上追逐,因為跑得太急,竟失足從花壇上摔了下來,恰巧地上有塊磚,胳膊肘墊在上面——斷了,在醫院住了一個月,到現在右臂上還留著一道疤。至今,他還記得那天在書包里背了一個大紅蘋果,他一口都沒咬。
新世紀的第一個“3”年,發生了很多事。中央領導換了屆,美國攻打了伊拉克,“非典”也來了。雖然十幾年過去了,鄭北對這一年的記憶還是那么清晰。
那一年出奇得旱,從打春到清明一滴雨也沒見過,老話說“清明時節雨紛紛”,可這一年好像不靈驗了。這可急壞了鄭家莊的人,莊稼人一輩子就愁三件事:家里蓋房子、兒子娶媳婦、再就是地里的收成。眼看著今夏的收成沒了指望,村里人便把唯一的指望寄在了芹媽身上。在鄭北眼里,芹媽這人有些神神叨叨,雖然叫她媽,但實際上她比自己的奶奶也小不了幾歲,只不過由于輩分小的緣故,才芹媽、芹媽一直這么叫著。芹媽信耶穌,每逢農閑時節,她都叫一批老奶奶在自家院子里開會,鄭北不知道這是干什么,只是每次結束時,他都聽到一句“阿門。”鄭家莊不管哪家孩子害病,出了要到診所看之外,還要聽芹媽的禱告,不然,這病就好得不利落。莊里人見她這么神,想必這天不下雨,她也該有辦法。想不到芹媽也沒推辭,就告訴莊里人:“找七個小女孩來,今晚上我試一試。”
這是一項古老的求雨方式,具體從什么時候開始,也沒人說得清楚。首先要找“七仙女”,也就是七個小女孩,天黑以后,在一片空曠的地方,放置四個碗,兩碗裝的是水,另外兩碗是灰,然后把女孩的眼睛蒙上,讓她們蹲在地上摸,任何一個女孩第一個摸到碗這儀式便結束了,但如果摸到水,還要把水潑出去,象征瓢潑大雨。儀式要連著舉行三天,如果摸到水的次數多,說明天要開恩,要是摸到灰的次數多,那么這次求雨就失敗了。不過芹媽這次求雨,連著三天摸到的都是水,村民們松了一口氣,這次莊稼有救了。可奇怪地是,雨卻一直沒下下來,村民們都趕著問芹媽:“這雨到底什么時候下?”芹媽只答:“會下的,會下的。”到了收麥子的時候,雨還是沒來,麥子一片枯黃,鄭家莊今夏的收成當然也就黃了。自此,芹媽在村民中的威信大打折扣,鄭北耳邊最常聽到的一句話就是:“哎!封建迷信,不可信。”
到了八月中旬,雨來了,一來就下個不停,大雨連著小雨間歇性地下了四十三天。渭河漲水了,漲勢兇猛,水流湍急,聽說這是百年難得一遇的大洪水,堤壩怕是保不住了,鄭家莊的村民被緊急轉移到H縣南部的山村里。結果不出所料,堤壩果然被洪水沖垮了。決堤的是河東的壩,一說是因為壩上有老鼠洞,千里之堤就讓這不起的老鼠洞給毀了;一說是讓人掘開的,河東只是個小縣城,河西卻離市區較近,于是便用了“棄卒保車”的辦法。不管是什么原因,鄭家莊都成了洪水淹沒的第一站。
洪水退后,村民們都陸續回到了家里。鄭北看到洪水去后的景象,腦子里就充滿了一個字——死,死一般的沉寂。村子里殘破不堪,目光所及之處盡是洪水去后余留下的淤泥,再也聽不到雞鳴狗吠的聲音,不過當他家的黑虎帶著滿身泥巴跑向他的時候,他心里充滿了感激,感激這條黑狗為他帶來的欣喜和希望。受過災的房子都鬧老鼠,沒過幾天,黑虎就因為誤食老鼠藥死了。鄭北知道,今后只能從記憶中找心中所愛的那個家了。
村里人背地都說這次洪水是芹媽求雨惹來的,都怪她幾個月前胡成精,讓村里遭了這樣一場大災。但卻沒人敢去找她評理,因為這次洪水讓莊里人更對她多了幾分敬畏。鄭北心里十分恨她,不僅因為洪水淹沒了自己的家,還因為這場洪水提前結束了他快樂的童年。
悠長得像永生的童年,相當愉快的度日如年。當鄭北明白這句話時,他已經是個成年人了,但他還是忘不了年幼時喜歡的那個漂亮的小女孩。她清瘦、白皙,雖然和自己不在一個班,但每次放學經過他家門口時,都會望上一眼,心里怯怯地希望她這時剛好從屋里走出來。這樣的習慣不知持續了多久,但他記得很久很久。一場洪水之后,她家搬走了,聽人說是搬到了縣城,鄭北不知道縣城是什么樣子,他只知道這所寄托了他特別感情的房子從此人去樓空了。那所房子至今還在,只是他再也沒見過那個清瘦、白皙的小女孩了。
二
直到上大學,鄭北才知道他生長的這座小城就是鄭姓的發源地。當年,周幽王的叔叔鄭桓公被封在H縣,于是這里的子民便以國號為姓,鄭桓公也就成了鄭姓的始祖。烽火戲諸侯導致了西周的滅亡,也間接導致了鄭國的東遷,為了區別以前的鄭國,東遷后的鄭國便稱作新鄭,H縣則被稱為古鄭。鄭北原以為H縣是個不起眼的小地方,竟沒想到還有這么多掌故,想來大學也沒有白念。
他還是會想起幼年時那場洪水,不過這已是十年前的事情了。十年間,北京舉辦了奧運會,美國選了一位黑人總統,他家蓋起了二層小樓,芹媽也死了。芹媽死得有些怪,那天剛好是清明節,按照鄭家莊的風俗,只有男人才能上墳,意思是告訴祖先家里后繼有人,女人則是沒有這樣權利的。那天,芹媽的丈夫和兒子去墓園上墳,留芹媽一個人在家里,她肚子餓了想吃飯,因為清明節只能吃寒食,她就給自己調了一碗涼面,沒想到正是這碗涼面要了她的命。等丈夫和兒子回來之后,見她捂著肚子在床上翻滾,就急忙叫了救護車,誰知道來的不是救護車而是靈車,拉芹媽走得時候,還聽到人在叫喊,等車回來了,眼睛就閉上了。家里人不信一碗涼面能吃死人,都認為這是醫院的醫療事故,于是聯合了幾家親戚去醫院要說法,雙方僵持不下,最后醫院賠償了五萬塊錢了了這件事。村里人覺得這件事有些蹊蹺,因為一碗涼面是絕對不可能吃死人的,況且有恰巧在清明這一天,加上芹媽這人本來就怪里怪氣,是附近有名的半仙,大家都認為肯定是清明這天,哪個鬼使了妖法,拉芹媽陪他作伴去了。
不知從哪天開始,鄭北終于相信“時光飛逝,日月如梭”這句古話了。想來,十年果真是一眨眼的功夫,十年間,多少熟悉的人都接二連三地離開了自己。他感到這是個急劇變化的時代,每天不知拆毀了多少座樓,又重蓋了多少座樓,反正蓋的總比原先拆的要高。外面的世界發生著日新月異的變化,可鄭家莊總是落后于時代的腳步,它也在變,不過步伐邁得小了一點而已。鄭北不喜歡這種變化,甚至是反感和討厭這種變化。這個時代太急躁了,靜不下心思考,就像一個莽夫只知一味向前瘋跑,全然不顧是否破了鞋,錯了方向。幸好鄭家村跑得慢一點,本土特色還能重一些,不像那些大城市全是鋼筋水泥堆砌起來的千篇一律,看來偏遠、落后也不全是壞處。
三
一個周末的下午,一個女人的名字第二次出現在鄭北的生活——米婷。這時離他大學畢業已經過去了三年。米婷個子稍矮,體型略胖,算不得標準的美女,但是她性格可愛,一雙大眼睛尤其綻露出吸引男人的天真無邪。鄭北上高中時就追過她,不過最后卻以失敗告終。周末那天下午,鄭北和白萌相約去H縣新開的一家奶茶店坐一坐,白萌是米婷的好朋友,聊天中就透露出米婷現在是一個人,還聊起了以前的往事,并鼓勵鄭北再追一次,言辭中似乎暗示出這次該八九不離十了。白萌的話燃起了鄭北的希望,被米婷拒絕之后,他也追過其她女孩,不過感情都沒有對米婷那么深,況且那時自己猜十七、八歲,年齡還比較小,如今都已經二十六了,確實到了談婚論嫁的年紀了,也該找個結婚的對象了。
在白萌的安排下,鄭北和米婷見了一次面,仍約在那家新開的奶茶店。好幾年沒見,米婷于可愛之中多了一些知性,于鄭北更增加了幾分魅力。在一起回味了高中的趣事之后,鄭北就切入了正題,米婷也沒有扭捏,就點頭答應了。不可否認,歲月讓人變得成熟,也變得實際了,鄭北從米婷的眼睛里看出來,她并沒有愛上他,但他還是非常高興,因為跟他在一起的是他愛的人。曾經他非常害怕有一天會將就婚姻,找一個自己不愛的人結婚、生孩子,幸好現實不是這樣,但他看出來米婷實際上是將就了婚姻,愿意跟一個不愛的男人在一起,既然他情愿跟一個自己愛但是不愛自己的女人在一起,這樣算不算是將就了婚姻呢?這些問題太傷腦筋,鄭北不愿去想,他愿意沉浸在和米婷一起的喜悅中。
二十六歲那年的臘月十六號,鄭北和米婷舉行了婚禮,婚禮沒按時下流行的在酒店里舉行,而是在鄭家莊。村里一戶人家結婚,全村人都像是過年一樣熱鬧,婦女們負責切菜、燒水、洗碗,男人們則支篷布、擺桌子、端盤、放鞭炮,全村的小孩都跑來湊熱鬧,場面可比縣城的酒店氣派多了。鄭北那天非常高興,他慶幸娶的是自己心愛的女人。從那天開始,他認定“6”是他的幸運數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