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父親不經意間和我提起一些往事:“那個時候,我還在船廠工作,連晚上都得值夜班,半夜里有船要下水測試荷載。”他輕描淡寫道,好像這一切就在昨天?!澳悴皇菍儆跈z測人員么,還要干這個?”我隨手拈來今天的報紙,扁了扁嘴敷衍上一句?!班?,其實倒也不關我什么大事。正巧那會兒我在忙著備考廣陵檢察院的一個職位,就趁這點空閑,看點書,溫習溫習,消磨時間?!彼貌己莺莶寥プ郎系囊粔K油漬,自顧自地說:“我只記得有一回,走得匆忙,稀里糊涂什么也沒有帶便去了廠里,等發現已經七點多了,還執意給家里打電話,讓你爺爺送書來。那天好像還下著小雨,你爺爺一個人,騎輛老式自行車,黑燈瞎火從老城區老遠地趕過來送書,走的全是泥濘的土路。結果晚上我被一個同事叫去打牌,也沒有看多少書。”我合上報紙,低聲問:“那是什么時候的事了?”“二十多年前吧,那會兒你爺爺也不過比我現在大上幾歲,他還沒有老,我也正年輕呢。唉,只是那時候的我和你現在一樣,還不太懂事!”父親停下手中的活,丟下一串沉重的嘆息,轉身進了廚房,只留給我一個深色線衣,花發斑駁的背影。我驀地一怔,父親真的老了。此后,我們誰也沒有再發話,壓抑的寂靜,如冰刀一般,方才走過父親的心頭,又要來給我添一道絞痛。
父親曾經是一座山。
童稚時,父親是無所不能的代名詞。他可以詳盡地解答我任何無法理解的難題,能夠修理所有被我折騰壞的玩具,他還會隨手變出各色足夠我歡喜上一個多星期的小玩意兒,時而是一只蛐蛐,時而是一塊雨花石。那時的父親是英俊而高大的,矮小而僅僅唯有仰視的我,似那虔誠的信徒,對他懷有近乎狂熱的崇拜,我從未懷疑過父親的正確性,他足以撐起我一顆懵懂的心靈。父親是博聞而熱烈的,他會引我入那“床頭明月枕邊書”的意境,吟“鶴鳴于九皋,聲聞于野………他山之石,可以為錯”;他也會領上我去郊外放風箏,當那纖細的繩索緊系著帆布遙遙縮成天際的一點,我那童真的心亦隨之扶搖而上青云,但總有那么一股線,通向他攥緊的手心。那小小的我,何嘗不是一只雛雀,海闊天空,只求長久依偎在山的懷間。
后來,父親成了一棵樹。
時間,愈是公平也愈是無情,它一絲一縷殘酷地掠去了父親的青春,還要把歲月的判詞一條條刻在他的額上。當我的目光終于能與父親齊平時,才發現此時的父親已不再是彼時的父親了。他會無奈地讓你幫他在網站查找資料,他也無法解答你考卷上操練的習題,他甚至常常無緣無故地對你或他的妻子大發脾氣。他開始抽煙,每每生活的壓力悄然來襲,總是那繚繞的嗆人煙霧和劇烈的咳嗽,陪伴他度過一個個不眠之夜。父親將手中的古文鑒賞辭典封進書柜,那泛黃的書頁曾記載他多少歡愉的時間,取而代之的,是一疊疊的樣品圖冊和貨單。他結實的身軀開始發福,清澈的眼眸塞滿迷茫,刺眼的白發,如猙獰的藤蔓一樣,緩緩絞殺著他的活力和精神。我還記得他讓我替他剔去最初的幾根白發時眼中的不甘,還未來得及眨眼,已成滿頭搖曳的蘆花。生活不是琴棋書畫詩酒花,其所承認的一切只有柴米油鹽醬醋茶。起伏的行情,復雜的人心,無一不醞釀成一次又一次的暴風雨,將父親這棵曾為我提供了庇蔭的樹,推搡得枝折葉落,跌跌撞撞。
父親提到的報考廣陵檢察院職位一事,后來我方才知道,他一路過關斬將擠進筆試前六名,卻在等待面試的那段日子里,接到僅有的兩個名額已被內定的通知。這是多么赤裸而刻薄的理由!我不敢想象父親在此之后的感觸,我也羞于想象一個竭盡全力攀至理想邊緣的人,是如何被一片不期而至的烏云推向了深淵。我所能懂的,僅僅是父親無意間流露的失望與不滿:“他們說會把我收入人才庫,待到日后有合適的崗位時優先錄取。這一晃就是二十年啊,呵呵,二十年,就從來沒有再接到任何通知。”
如果理想不得不向現實作出妥協,我只想問一句,生活的壓力和生命的尊嚴哪一個重要?
父親自少時起便是熱愛信鴿運動的,即便至今那灰蒙蒙的低空偶然滑過的一盤鴿影也能引起他心的共鳴。只是在事業與家庭面前,在理想與現實之間,他作出了最無奈最痛心的抉擇。無意間見到他翻出的獲獎證明,那蜷縮在紙面角落里已然遠逝的時間,分明是在向每一個人泣血:都市的天空,翅膀在流浪,有翅膀的人被放逐。父親和他的鴿友們既買不起都市的豪宅,也撐不開這鋼筋水泥的天空。
拜讀朱自清先生的《背影》時,我曾驚詫那鐵骨錚錚,不為五斗米折腰的漢子,竟會有那般百轉的柔腸,待我自驚詫中蘇醒時,才發覺自己亦隨著先生一同“汗涔涔而淚潸潸”了。
父親,我那在生活無休止的漩渦里苦苦求索的父親,我那在時光漫灌下日益老去的父親,他的身影依然停留在我記憶的至深,一臉燦爛的陽光,要帶另一個沒有長大的我,去秋天的墻角尋覓縱身即逝的蟋蟀,去瓜洲渡口看東去不復返的長江水,讀著我所不能徹悟的“父兮生我,母兮鞠我……欲報之德,昊天罔極”……
這些年,“拼爹”的熱潮席卷了中國,官二代、富二代們,一批批毫不吝嗇地把自己那“萬能”的老爹當做愛馬仕、路易斯威登一樣頂在頭上大肆炫耀。哭笑不得的我,竟一時語塞,不知應大加贊賞其為孝子,還是應當毫不留情地批上一句“子不教,父之過”?
現今,父親仍然是一座山,并且,一直是兒女們心上無可動搖的圣峰。父親,他可能是聲名顯赫的政治家,是腰纏萬貫的企業家,也可能只是憑一技之長養家糊口的工匠,是街頭巷尾吆喝的小商販,但這一切又與我們有何關系呢?因為這世上只有這樣一個男人,我們永遠只愿稱呼他為:父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