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回到過去。但我知道,閃現在記憶中跳皮筋的女孩,在東街日益古老的平房下,以及從菜市場提著菜籃回來的主婦們永遠嘮叨的聲音,一起被附在斑駁墻面上名叫歲月的東西埋沒時,一切都已遲了。
我已經不能再踏進東街了。雖然我無數次徘徊在東街的邊緣,那些凌亂的腳步下,淚水曾一滴一滴滑落。這種想流淚的沖動,以致現在的我依舊可以在夢中見到東街:東街的雨水倒影,樟樹的濃郁芳香,陳舊的建筑,破舊的木門窗,院子里的大簇大簇菊花開始破敗……
一
東街的另一個名字叫東大街。過去的老樂城只有四條街:東大街、南大街、西大街、北大街。而其他的路,只是被稱為弄。東街的繁榮在時間的長河里一點點衰敗。那些開店鋪的年輕人,一下子在不知不覺中染上了霜鬢。“白頭搔更短,渾欲不勝簪”,東街一下子老了。往昔的朝氣像那大簇大簇的菊花一點點凋落。現在的東街只剩下老人,只剩下不能再稱它東大街的老人。
東街的老人像那古老的夏樟樹,見證了一個時代的結束。他們彎彎的脊梁,曾經那么辛苦地駝著全家的生計。兒女們長大后,老人看著自己的孩子離去,知道他們是再也不會回到東街了。他們流出了年老的淚水,心中的辛酸誰又能說得清呢?老人心中有很深的固執,祖祖輩輩留下的房子,那安土重遷的本命,任誰也不愿意搬離。街頭趙爺爺的店,歷經了三代,有著一百多年的歷史,可接下來呢?兒子走了,他們不會回到東街,誰又肯繼承這百年老店。東街的店鋪,那古老的店鋪,真的要隨著老人的逝去,也跟著消逝嗎?
二
開東街店鋪的老人大多都住在東街里,整條街的人都認識。東街的人賒賬也不要緊,老人會張開漏風的嘴,說:“一條街的嘛!”曾經有個女孩最喜歡東街的那兩角一袋的話梅,五角的棉花糖,一元的北冰洋汽水。當她還系著歪歪扭扭的紅領巾,帶著破舊的小黃帽時,一雙渴求的眼睛望著店鋪的五角棉花糖,老人笑了,他顫顛顛地取下櫥窗里的棉花糖,輕聲說:“不用給錢,拿去吧!”其實老人對每一個住在東街里的孩子都如此。我不知道老人的店會不會虧本,可店一直立在那里,老人的頭發卻變得越來越少,越來越白。
三
每年八月,從東邊海洋席卷過
來的大風大雨,來勢兇猛。街上的梧桐,一夜之間,就會被風雨利斷許多許多的枝丫。水在東街漫起,越漫越高,漫到人的大腿。那些古老的木房,好像一堆棉花球,可以擰出水來。
那時,女孩急忙拿出家里大大的木盆,把它放在水面上。女孩坐上去,手不停地攪動水,水花濺了女孩一身。她很快樂,眼睛被眼前的景象深深地吸引。可女孩卻沒有看到,東街的平房在一點點漏水,水輕輕地滴落在老人的臉上。那無奈的表情,曾經長時間地停駐在老人的臉上。
東街的房子是很難住人的。可是老人們心疼房子啊!年輕人離開了,兒女們給的微薄的養老錢,零丁的退休工資,還有哪個老人有能力去整修房子?可是,政府又知道那里的情況嗎?舊城要改造了,房子被征,說是要歸還政府。可是老人呢?老人們何去何從?去兒子家?去女兒家?他們孩子肯嗎?東街里的老人誰也不肯去孩子們的新房子,他們固執的心,誰又肯去了解。
當風雨過后,黝黑潮濕的樹枝掉落了一地。東街的人,會一早來清理零亂的斷杈。略粗一點的,會被人拖走,用刀劈開,收集起來,曬干,用來燒家里的煤爐。梧桐的葉片很大,摸上去,有一種粗糙的感覺,顏色青翠,空氣中彌漫著樹和葉片的汗液清香。
夜晚,城市霓虹閃耀,像海市蜃樓脆弱不可及,星光暗淡,女孩嘗到了落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