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年幼美好而單調的日子里,最有趣的,便是過節了。
“秀珍,供桌前那個蠟扦子你擦了嗎?”姥爺坐在客廳的沙發上問。“什么”?姥姥的聲音從廚房刺啦啦的沸油聲里傳來。“我問你那個蠟扦子和香筒用灰擦了沒?”姥爺把略帶不耐煩的聲音提高了一些。“沒呢”姥姥的聲音再次傳來。
姥爺有些不滿,合住了手中的報紙,走到供桌前雙手拿起了前面擺設的雕萬字花的紫檀香爐,倒出里面的宿米,找來了一只牙簽,一點點挑開里面沒燒盡的短香茬,再分出表面結成小棒的香灰,倒入宿米。這時他會捧著那香爐對我說:“超凡啊,你來。”我放下手中的玩具咚咚咚跑到他面前,仰著頭看他,他用一只手把我抱在膝上,拿著那香爐對我說:“你看,這就是姥爺家原來用的,這木頭叫紫檀”他用指甲蓋敲敲;“這一寸木頭就值一寸金子呢”我懵懂的看著他,和他的香爐,只覺得那重木色的香爐古香古色,而姥爺的透過金絲邊眼鏡投來的目光異常的有神采。然后他用軟綢沾著那香灰細細的擦抹著熟銅的蠟扦,他的興致來了,繼續講到:“姥爺在你這么大的時候,你太姥爺是國民黨的軍官,也做生意,縣城里和后套都有他的買賣。一到過節上供,都有祖宗的牌位,云陣,唉,現在沒啦,文革時候都砸啦”她臉上的微笑漸漸消退轉為一臉的痛苦:“那些祖宗牌位全砸了,那個彌勒的瓷雕也砸了,唉,那時候的人簡直都瘋了!”
在我的記憶里,姥爺是從來不干活的,那時那時他還沒退休,每天我還沒起床他就去上班了,機關離家不遠,他曾帶我我去過,大黃木的桌上一邊整整齊齊的堆著公文,他的同時常常逗我說:“今天別回啦,咱們中午出去吃,你最小,就你請客吧。”我說:“我請客,但得你掏錢。”于是辦公室里響起一片爽朗的笑聲。老爺尤其笑得的最爽朗,他會對他的同事們說:“你們看,我的外孫就是聰明,連老朱都說不過他。”可到了過節就不大相同了,雖然他還是不怎么干活,但他卻時刻關心張羅著,上班的時間也少了,他會擁著大衣騎車子出去置辦年貨,買成箱的水果,干果。在家時就收拾那幾個占滿一面墻的書架,他把平常少看的書取下架來,在手里翻翻,有時還拿小笤帚輕輕掃掃,然后再碼齊了擺上去。閑暇時他還會敦促姥姥那么幾句:“怎么沒見你燒肉啊?”姥姥撈出洗衣機里的衣服,放在盆中,對他說:“前幾天就燒好了。”“那饅頭蒸了嗎?”他又問。“還沒到蒸饅頭的時候呢”“那……”他似乎想說什么,卻又想不出了,又顯出了不服氣的樣子,半晌說了一句:“也該蒸了。”
也許正是因為他那么愛過節,而我又跟著他長大,于是我也那么愛過節,稍大些后他就教我過年怎么收拾家,要掛吉慶的畫,要掛燈籠。他常對我說:“現在的人一點規矩都沒了,過年什么都不張弄,連個燈都懶得吊,整天就想著怎么多掙點錢,老祖宗的東西是一點都沒有了。”有時也會講一些他小時候的事情,說那時過節是多么熱鬧,那供臺上的芙蓉糕一入口就化了,家里的廚子給做的海參,那味道!還那楠木的大宮燈,每份都能對一百現洋的壓歲錢……整個縣城都是少有的啊!
那時他已經退休了,比以前閑適。姥爺也還是那樣殷切的盼著過年,似乎一入了臘,他的春天就來了,臉上似乎透著異樣明媚的色彩。
我和他一起布置家里,已過了二十三他就在供桌前擺起了一堆堆像小山一樣的供奉,他看著張燈結彩的家樂呵呵的對我說:“超凡,你看這多好,這才像過年嘛,你看這多喜慶。”我笑著點點頭,他又繼續說:姥爺在你這么大的時候都你太姥爺就因為被打成反革命下了獄,周圍的人沒一個肯親近的。你太姥姥那麼一個要強的人,日子竟會走到那步田地…”說到這時他的眼眶常會紅起來,然后眼神從供臺上太奶奶的照片移過來,繼續說:“不過就是在那時候她也還是硬挺著,到了過節想什么辦法也要鬧點白面來……”
多年后,在我和姥爺姥姥一大家子人一同歡聚一堂圍坐在飯桌上,大家推杯換盞,洋溢著喜悅,我看著桌上的姥爺,他稀疏的頭發泛著艾色,酣飲讓他的臉暈起一絲興奮,不知怎的就想起以往的時光那些和他過年的事,驀然間,浮起一個想法:這么多年,他似乎就是在復制一個自己童年倏而消失的幸福,像一個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