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一輩子,從國內的私塾起、到國外的大學研究院,教過我的男、女、中、西教師,總有上百位!但是最使我尊敬愛戴的就是管葉羽老師。管老師是協和女子大學理預科教數、理、化的老師,(一九二四年起,他又當了我的母校貝滿女子中學的第一位中國人校長,可是那時我已經升入燕京大學了。)一九一八年,我從貝滿女中畢業,升入協和女子大學的理預科,我的主要功課,都是管老師教的。
回顧我做學生的二十八年中,我所接觸過的老師,不論是教過我或是沒教過我的,若是以“全心全意為人民教育服務”以及“忠誠于教育事業”的嚴格標準來衡量我的老師的話,我看只有管葉羽老師是當之無愧的!
我記得我入大學預科,第一天上化學課,我們都坐定了,(我總要坐在第一排)管老師從從容容地走進課室來,一件整潔的淺藍布長褂,儀容是那樣嚴肅而又慈祥,我立刻感到他既是一位嚴師,又像一位慈父!
在我上他的課的兩年中,他的衣履一貫地是那樣整潔而樸素,他的儀容是一貫地嚴肅而慈祥。他對學生的要求是極其嚴格的,對于自己的教課準備,也極其認真。因為我們一到課室,就看到今天該做的試驗的材料和儀器,都早已整整齊齊地擺在試驗桌上。我們有時特意在上課鈴響以前,跑到教室去,就看見管老師自己在課室里忙碌著。
管老師給我們上課,永遠是啟發式的,他總讓我們預先讀一遍下一堂該學的課,每人記下自己不懂的問題來,一上課就提出大家討論,再請老師講解,然后再做試驗。課后管老師總要我們整理好儀器,洗好試管,擦好桌椅,關好門窗,把一切弄得整整齊齊地,才離開教室。
理預科同學中從貝滿女子中學升上來的似乎只有我一個,其他的同學都是從華北各地的教會女子中學來的,她們大概從高中畢業后都教過幾年書,我在她們中間,顯得特別的小(那年我還不滿十八歲),也似乎比她們“淘氣”,但我總是用心聽講,一字不漏地寫筆記,回答問題也很少差錯,做試驗也從不拖泥帶水,管老師對我的印象似乎不錯。
我記得有一次做化學試驗,有一位同學不知怎么把一個當中插著一根玻璃管的橡皮塞子,捅進了試管,捅得很深,玻璃管拔出來了,橡皮塞子卻沒有跟著拔出,于是大家都走過來幫著想法。有人主張用鉤子去鉤,但是又不能把鉤子伸進這橡皮塞子的小圓孔里去。管老師也走過來看了半天……我想了一想,忽然跑了出去,從掃院子的大竹掃帚上拗了一段比試管口略短一些的竹枝,中間拴了一段麻繩,然后把竹枝和麻繩都直著穿進橡皮塞子孔里,一拉麻繩,那根竹枝自然而然地就橫在皮塞子下面。我同那位同學,一個人握住試管,一個人使勁拉那根麻繩,一下子就把橡皮塞子拉出來了。我十分高興地叫:“管老師——出來了!”這時同學們都愕然地望著管老師,又瞪著我,輕輕地說:“你怎么能說管老師出來了!”我才醒悟過來,不好意思地回頭看著站在我身后的管老師,他老人家依然是用慈祥的目光看著我,而且滿臉是笑!我的失言,并沒有受到斥責!
一九二四年,他當了貝滿女中的校長,那時我已經出國留學了。一九二六年,我回燕大教書,從升入燕大的貝滿同學口中,聽到的管校長以校為家,關懷學生,勝過自己的子女的嘉言懿行,真是洋洋盈耳,他是我們同學大家的榜樣!
一九四六年,抗戰勝利了,那時我想去看看戰后的日本,卻又不想多呆。我就把兒子吳宗生(現名吳平)、大女兒吳宗遠(現名吳冰)帶回北京上學,寄居在我大弟婦家里。我把宗生送進燈市口育英中學,(那是我弟弟們的母校)把十一歲的大女兒宗遠送到我的母校貝滿中學,當我帶她去報名的時候,特別去看了管校長,他高興得緊緊握住我的手——這是我們第一次握手!他老人家是顯老了,三四十年的久別,敵后辦學的辛苦和委屈,都刻畫在他的面龐和雙鬢上!還沒容我開口,他就高興地說“你回來了!這是你的女兒吧?她也想進貝滿?”又沒等我回答,他撫著宗遠的肩膀說“你媽媽可是個好學生,成績還都在圖書館里,你要認真向她學習。”
哽塞在我喉頭的對管老師感恩戴德的千言萬語,我也忘記了到底說出了幾句,至今還閃爍在我眼前的,卻是我落在我女兒發上的幾滴晶瑩的眼淚。
一九八五年五月二十八日清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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