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居住的這座城市多水,因此,常常有救人和被救的故事發生。
上個世紀80年代的一個夏季,武漢的某工廠組織青年職工到東湖游泳。當年輕人在碧波蕩漾的湖水中嬉戲的時候,一件意外的事情發生了:有位女工不留神游進了深水區,由于水性不好加上慌亂,腿部抽筋。就在她一邊掙扎一邊呼救的時候,同廠的一位男青年游了過來,試圖將她拖離深水區,而求生欲望使得這位遇險的女工將男青年緊緊抱住。其實男青年的水性也不太好,被她抱住之后,倆人同時往下沉,情況十分危急。
這時,一位正在附近游泳的小伙子發現了這一幕,他帶著手里的救生圈,奮力劃向了素不相識的那兩個男女。他的游泳水平也不高,惟一能做的是讓那兩位溺水者抓住他的救生圈、不至于沉下去,這樣可以爭取時間被人救起。
可是,一只救生圈承載不了三個年輕人的分量,三個人很快一起往下沉,就在生死存亡的這一刻,小伙子做出了一個后來讓這座城市無數市民震驚和崇敬的決定他果斷地松開了自己的雙手。
開追悼會的那天,被救起的兩位青年哭著跪倒在他悲痛欲絕的父母面前,他們說,從此我們倆就是你們的兒子和女兒,我們一生都要報答他的恩情,一生都要像他那樣為人!
二
18年后,我回憶起當年那則新聞,開始尋找曾在英雄的父母面前發誓的那對年輕人,他們能否實踐當初的諾言?
根據當年那則報道的線索,我找到被救的兩位當事人所在的工廠。畢竟十多年過去了,這座工廠早已停產,工人大都已下崗自謀職業,現在只剩下些留守人員,而且已走馬換將好幾撥。后來終于找到干部中的一個知情者,他從人事部門翻出了這兩位工人的檔案,告訴我說他倆也已離開工廠多年了。
正在失望之余,這位熱心的干部又提供了一條線索:聽說那位男青年在外面干得很不錯,發大財了,而且發財的過程又是一個很有戲劇性的故事。他離開工廠后,揣了點路費南下去廣東找工作,半路遇見一起車禍。當時他乘坐的長途車正巧停在路上,有輛小巴士車翻在路邊,眼看車里的人都不行了,人們都圍著看熱鬧。他撥開人群將傷者送往醫院,擔心醫院不搶救,還將自己的那點盤纏墊付了醫藥費,又守在那里等到傷者醒過來,幫助他和家人聯系上。
廠干部笑道,哪曉得這位傷者不是一般人,而是香港一家企業的老板。那人蘇醒過來得知一位素昧平生的年輕人不但救了他,還將去謀工作的盤纏墊付了醫藥費,感動得不得了。他拉著年輕人的手激動地要付給他一大筆感恩費,還要讓他從此留在身邊,一生不為衣食發愁。
這些都被男青年謝絕了,他說,我救你是因為我也被人救過,那人為我把生命都捐獻了。老板聽了他的講述更加感動,無論如何也要報答他。年輕人想了一會兒說,我沒有什么文化也沒有什么本事,留在你身邊也不妥。正好我在找工作,你給我介紹一份可以自食其力的工作就行了。
后來,他就在老板位于廣東的一家企業里打了一份工,由于勤奮好學再加上老板的提攜,沒過幾年,很快就創下不小的家業,現在人在國外發展。
這個故事聽起來像一段傳奇,我感嘆之余還是關心他當年的承諾實現了沒有,還有那位年青的女工。廠干部遺憾地說,男青年的情況僅知道這么多,女青年離開工廠后,在家門口守著一個電話亭,聽說境遇一直不太好。至于怎么找到他倆,廠里實在無能為力了。
這樣,我手里僅剩下一個線索,那就是英雄父母的家庭地址。說實話,我一開始不愿意直接拜訪這個家庭,是擔心兩個被救者若沒能履行自己的諾言,事隔十多年的這場尋訪,會給失去兒子的二老徒添更多的痛楚。
在失去被救者線索的情況下,我不得不去找二老,尋求一個答案。
三
時隔數日,我找到了英雄的父母所居住的一個軍隊離退休干部休養所。當緊閉的房門開啟后,我看見了兩張滄桑卻不乏慈祥的面孔。他們將我迎進了兒子當年的住房,十幾年來一切都仍按原樣擺放著。兒子是在夏天走的,天冷的時候,父母不忘在他床上添棉被,怕他著涼。
在這間樸素的小房間里,我見到了他們永遠21歲的兒子,他是那么英俊,那么陽光,他從黑色的鏡框里向我微笑著。我問他的父母,他可曾談過戀愛?
年老的父母告訴我,他愛過,也被人愛。他去世前正談著戀愛,那是一個非常好的女孩。二老還告訴我,當年媒體來采訪的時候,他們不愿意讓媒體披露那個女孩的名字,想到她還很年輕,將來還應該有一份幸福的愛情和一個美滿的家庭。
我望著鏡框里的小伙子,如果他健在的話,如今已是一位40來歲的中年男人了,那么這個家還會時常響起一個可愛的男孩或女孩銀鈴般的歌聲。
我不忍心但還是問了,問了那兩位被救者的情況。二老平靜地說,他們年年來。男青年無論在世界的哪個地方,每年的清明節都要趕回來去墓前祭掃,去年還將墓地重新修葺了一遍。他還在廣州買了一套房子,請二老去住。平日里經常打電話噓寒問暖,回到武漢就來上門探望。女青年也時常來幫忙做家務,擋都擋不住。
兩人十多年來沒有間斷。
也巧,就在我們談論那兩個被救者時,男青年打來了長途電話,我聽見他在電話里喊他們爸爸媽媽,而兩位老人呼喚他的小名斌斌。父親高興地說,斌斌又要回來探家了。母親說,對做父母的來講,親生兒子是世上任何人也替代不了的。但是兩位年輕人十幾年來把我們當親生父母看待,讓我們感到莫大的安慰。
后來,我見到了叫斌斌的男青年。不,如今40多歲的他已不是青年人了。他說那次東湖被救事件影響了他一生,最重要的是教育了他如何做人。他還談到了英雄的父母,他們從未向他提過任何物質上的要求,倒是十分關心他的人生道路。
最近,他在廣東捐建了一所學校,想讓英雄的品質一代代傳下去。
四
后來,我又根據二老提供的地址,在漢口一條擁擠的小巷的一間小房里,見到了當年那位被救的女工。提到十多年前的那件往事,她仍禁不住淚流滿面,泣不成聲。她說自己活得平平淡淡,很慚愧沒有干上一番大事業告慰那位用生命換取她活下來的人,但是,她一直堅持做一個好人,也教育她的孩子這樣做,將來有了孫子,也會如此。雖然守著一個電話亭,生活比較清苦,但她從不多收顧客一分錢,收費的公道在這一帶是有口皆碑的。
談到對英雄父母的孝敬,她又哭起來,覺得自已能報答二老的能力和那位男青年斌斌實在無法相比。每次去二老家只能搶著干點家務,但二老總不忍心讓她干,把她凍紅的手捂了捂,還說看見她登門就已讓他們快樂和舒心。
我告訴她,二老說的有道理。
我還想對她說,古人雖云滴水之恩,當涌泉相報,可是能從沙漠里捧滴水回贈恩人,也足以證明人心的泉眼并沒有堵塞,這滴晶瑩的水珠能獲得天下人同樣的尊敬。
她的窗外就是長江。這座城市多水,每年救人或被救的故事仍在繼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