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夫再婚的那天,梁慧玲坐立不安,一塊抹布放下又拿起,拿起又放下,不知道自己要干什么。傍晚5點的時候,她想,賓客大概開始陸陸續續進飯店了。6點的時候,她想,酒宴大概開始了。前夫是個貪杯的人,可別被灌醉了,傷身體。她不敢再想下去了,她覺得自己的心像是空了。
那以后,一個男人和他的兩任妻子,組成了一個特殊的三口之家。
1999年歲末,梁慧玲又一次和死神擦肩而過。此次發病來勢兇猛,都以為她再也見不到新千年的曙光了,前夫李梅成甚至把她的遺像都準備好了,梁慧玲居然又頑強地“活”了過來。纏綿病榻十七年,幾乎時時徘徊在生與死的門檻邊,梁慧玲早已修煉得波瀾不驚,但看到陪護在身邊的李梅成和萍萍驚喜而關切的目光,她仍止不住滾落下兩顆混濁的淚珠……此刻翻騰在她心里的,與其說是劫后余生的慶幸,不如說是對那份綿延十七年的摯愛的深深眷戀。
時間可以改變很多東西,諸如曾經的丈夫,現在只能稱之為前夫了,萍萍才是他現在的妻子,但唯一不變的,是善良的本性。
當年梁慧玲是上海控江郵電支局的投遞員,李梅成是楊浦區環衛局的清潔工。兩人的相識是同學介紹的。第一次逛馬路,夜深秋寒,李梅成脫下中山裝披在梁慧玲的身上,這個細節很讓他“得分”,梁慧玲認準他是個知道疼人的好男人。戀愛期間,李梅成每天都去接梁慧玲下班,送她回家,樂此不疲,心滿意足。很少花前月下,李梅成生性節儉,怕花錢。梁慧玲老說李梅成“小氣”,說兩人偶爾在外面吃頓飯,要么一碗餛飩,要么一碗面。李梅成總是憨厚地笑。
要是后來梁慧玲沒有生這樣的重病,李梅成幾乎沒有機會來證明自己男子漢的堅韌豁達和慷慨大度。
梁慧玲家境稍好,婚前給李梅成結了件米色的羊毛衫,還買了塊鉆石牌手表給他。對李梅成而言,這是他穿的第一件羊毛衫,戴的第一塊手表,他覺得自己太幸福了。李梅成不善言辭,只是摟著梁慧玲嬌柔的身子反反復復地說:“你放心,我會待你好的。”
看他們的結婚照,兩人臉上洋溢著幸福的憧憬。他們當然無法預知,陰影很快就會籠罩他們的生活。
新婚五個月,梁慧玲有“喜”了,李梅成高興得成天跳進跳出。那次去郵電醫院作婦科檢查,主任醫生面容嚴峻地告訴他們,梁慧玲的腎臟有病,必須馬上做流產,否則大人有危險。夫妻倆頓時都懵了,稀里糊涂地做完流產手術,夫妻倆都覺得腦子里一片空白。倒是李梅成先“醒”過來,勸慰妻子說,好好養病,我們還年輕,孩子可以以后再生的。梁慧玲看著丈夫,信賴地點點頭。
但再也不會有這樣的“以后”了。
1986年初,梁慧玲住進醫院。李梅成還很天真,以為最多一兩個月,妻子就可以出院了。誰知這一住院就是兩年,病危通知書就像發傳單一樣,一張接一張地發過來。梁慧玲兩只腎臟的功能都“壞”了,只能靠“腹透”維持生命,生命脆弱得就像在鋼絲上行走。梁慧玲住在無菌室,李梅成也陪護在里面,那是另一種意義上的“牢獄”,只有大清早才是李梅成“放風”的時刻,出去吃畢早點,給妻子買些新鮮的食物,便又換了隔離衣服回到無菌室陪護。晚上,李梅成便挨著妻子的病床,搭把躺椅,湊合一夜。準確點說,是湊合了兩年。除夕夜,夫妻倆吃的是粥,妻子的病,注定她的食譜沒有多少選擇。第二年除夕夜,夫妻倆仍面對面喝粥。梁慧玲流淚了,說:“你受苦了。出去逛逛吧,喝點酒。”李梅成搖了搖頭。他曾是個貪杯的人,但這兩年里卻是滴酒不沾。哪有喝酒的心緒呀!正月里,好心的護士總會給李梅成捎來些熏魚油爆蝦什么的,都敬重李梅成,借此表表心意。那些美味挾進嘴里,李梅成什么感覺都沒有,他舌頭的味蕾似乎被太多的苦澀給麻木了。
有天夜里,睡不著,李梅成偷偷跑到醫院四樓的平臺上,抱頭蹲在地下,無聲地哭。好日子才過了幾天,轉瞬間被摧折得破敗凋零。妻子的病毫無起色,自己的苦日子不知熬到哪里是盡頭。冤啊,怨啊。心想自己從來不做壞事,命運怎么待我這么不公平呀!哭夠了,揩干眼淚回去,在妻子面前從無半點怨尤流露。
普通人的愛情原本就沒有多少浪漫。梁慧玲時而昏迷,時而清醒,清醒的時候兩人互相傾訴的,往往是這樣的情話:
梅成,你太累了,又瘦了。
慧玲,別害怕,我在呢。
與梁慧玲一起做“腹透”的病人一個個死去了。梁慧玲知道自己也難逃這樣的結局,情緒壞透了。李梅成握著她的手說,“慧玲,我不能代替你吃苦,但你放心,我一定會想辦法救活你。”
這是男子漢的錚錚誓言。李梅成別無奢求,這輩子,他只想干成一件事:救妻子。
救妻子的唯一途徑是腎移植。李梅成為此進行了一場艱辛的奔波……或許還有人記得,1984年的歲末,上海電視臺曾播出過一條新聞:長征醫院成功進行了一例腎臟移植手術。這一手術的接受對象便是梁慧玲。上午九點梁慧玲被推進手術室,李梅成便守候在門外。手術施行了四個小時,李梅成覺得比四年四十年還漫長,他像是用一生的時間去守候,去祈求妻子的平安歸來。
手術成功了。
李梅成開了兩年的酒戒。
梁慧玲還要度過手術后的排異關。
三個月后,梁慧玲平安走出無菌室。夫妻倆淚眼相看,執手無言。好半天,梁慧玲才哽咽著說,梅成,你的誠心把上帝感動了,他把你的妻子又還給你了……周圍的醫生護士都感動得流淚了,抽泣聲一片。
此后的十年里,梁慧玲病情穩定,兩人世界又恢復了往日的生機。按照醫囑,梁慧玲不能再懷孕,這個凄苦的女子將永遠喪失做母親的權利。還有更嚴苛的一條,夫妻倆不能“同房”。這對精力充沛、渴望沐浴在愛河里的李梅成來說,其中所意味的殘酷是不言而喻的。李梅成認了,忍了。妻子能活下來,他已經對命運之神充滿了感恩,哪里還敢有其他的抱怨。除了小心照料妻子,他把精力全部投入到工作中去,那一抽屜的獎狀可以為他的十年業績作證。
其時兩人借住在浦東的一間陋室里。某個冬日,李梅成因為單位里的事耽擱了,回去已是晚上8點多鐘。擺渡過去,卻見碼頭上孤零零地站著一個嬌小的身影,一條紅色的圍巾在夜色和寒風里飄拂得格外醒目。是慧玲!他趕緊跑過去,責怪道:你跑出來做啥?梁慧玲笑盈盈地說:“你這么晚回來,又沒個電話,我不放心,就來接你了呀。”李梅成大聲吼道:“這么冷的天氣,你要是凍著了感冒了怎么辦?你以為你是健康人嗎?你這樣東跑西跑,我以后怎么能安心的在單位里工作……”這是婚后李梅成唯一一次發火,“罵”得梁慧玲像做錯事的小孩子一般低著頭一聲不吭。發完火,李梅成脫下大衣裹緊妻子的身子,禁不住一陣酸楚。這個世界上,再不會有誰比自己更在乎懷里這條脆弱的生命了,他必須小心地呵護她,不能讓她受到絲毫的傷害。他太珍惜眼下這份難得的安寧了。
然而,生活并不常常遂人心愿。
1995年夏天,連續高燒再一次把梁慧玲推向生命的懸崖。兩天兩夜,李梅成守護在昏迷的妻子邊,感覺著妻子的手漸漸涼去。他想,這樣下去,緊接著便是要為妻子守靈了。李梅成跑去求醫生,讓醫生再想想辦法,妻子還這么年輕,不能讓她就這么死去。于是,醫院采取強制性“血透”,把梁慧玲又一次從死神的懷抱中搶了回來。這個孱弱的女人體內蘊藏著強大的求生本能,治療的過程痛苦不堪,簡直生不如死,但她都咬破嘴唇熬住了,實在熬不住疼痛,就大聲慘叫,叫得人肝腸寸斷。
這天,梁慧玲對李梅成說:“我還想活下去。你給我的恩情,我還沒報答呢,我不能就這么離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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