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曾經,總在清明前后夢見去世的姥姥。
老家習俗說,先人在燒紙的日子托夢,是有所惦記。母親囑咐我,燒紙時念叨念叨?!袄牙咽罩X過好日子吧,別惦記家里啦”,這類話念著念著,夢里姥姥影像就淡了。很像在最古老的送別路口,連個彎兒都沒轉,一個眼錯,姥姥就不見了。
孫輩中,姥姥最憐愛我。出生時,我不足爸爸鞋子大,不會哭,偶爾叫一聲,小懶貓似的。時值寒冬臘月,就50年前的生活條件,除了姥姥,沒人覺得我能活。她第一次做母親的母親,只會搓手,掉淚。
姥姥撕了塊棉花包了我,解開寬大的緬腰棉褲,把我放進去,留一條縫容她看我,讓我出氣。整一個月,姥姥沒敢脫衣服,沒敢躺臥,沒敢深睡。
我想,姥姥的棉褲兜兒一定很暖,跟母親子宮里一樣!我活下來,是姥姥接力母親,再養育了我一次。
今年,母親節前夕,我突然夢見姥姥。她穿得干凈,走路利索,在一個喧鬧的集市口,沒跟我打招呼,只擦肩而過。
在這個日子讓我夢到姥姥,是上天給我傳遞一個密碼么?
二
出嫁前,父親囑咐我,人生雙重父母,婆婆也是娘。語氣硬得像給出征將士發的令牌。
婆婆種地出身,不識字,一個也不認識。我從書上讀來的說法,婆婆不懂,只強硬地抵抗。比如,酸的剩飯不能吃,撿來的舊衣服不能穿,下地回來不能喝生水等等,我這些鐵錚錚的科學,在她那一概作廢。
婆婆的邏輯是鐵打的,比父親的令牌還硬。實在覺得受挫了,就去跟父親叨叨??筛赣H仍是鐵一樣硬的話,老人半輩子活過來了,你憑啥讓改就得改?
一直以為,我是站在高處遷就婆婆。女兒出生,反感孩子睡沙土,擰不過她,我就聽從;給女兒下奶,她煮大片肥肉給我吃,可著手抓一大把紅糖放我粥碗里,我佯裝愉悅,接受;兒子拉肚子,我聯系好了兒科主任,她偏不讓去醫院,炒牽牛花籽壓碎了喂孩子……
直到婆婆去世后,我收拾櫥柜,找出大小棉褲,足夠我兒子穿三年的,我才明白了她。兒子皮膚敏感,穿不了腈綸棉,她這是在知道自己得病后,悄悄給她小孫子做的。婆婆的棉衣是舊衣改的,可我兒子的都不是……
原來,婆婆是鐵心幫我把母親做好的那個人。
三
我的老母親真的老了,尤其是這幾年。
眼神耳朵都不好了,院子里花開時,滿是嚶嚶嗡嗡的蜜蜂。她看不清,也聽不清,只是覺得花香就會有蜂來。腿腳不好了,在很平的地上,也是擦著走才安心。記性也不好了,經常忘放鹽、丟鑰匙、找手機、錢包放錯地方,有時還把我們姐弟幾個排行弄錯。
我擔心,哪天母親會老得傻掉。
有一段時間,跟女兒因為她婚戀的事鬧分歧,我心里梗著,說不出是酸味兒辣味兒,這是翅膀硬了啊,要不領我這老鳥的情了么?那天,擇著菜母親說了一句,世上哪有跟孩兒記仇隔肚的娘啊。
的確,是的。
“我八歲那年,有天晚上你帶弟弟看病把我鎖家里,我賭氣把門玻璃都砸了,娘還記得不?初中畢業,不滿你包辦我讀中師,我跳著腳哭鬧,痛斥你自私專制,娘還記得不?出門探親,你給我女兒穿了件舊外套,我一把扯下摔在床上,那年我都快30歲了,娘還記得不?”
我說這些,母親只是笑:“俺閨女有脾氣才有活計有出息啊,不欺負親娘欺負誰啊?孩兒長到八十在娘跟前不也是孩兒嘛。”
母親可以老,也可能傻,但她永遠知道包容孩子的一切。這,是不需要大腦記的,骨子里就有。
四
前段時間,一個畫家師弟創作了一幅畫:剛收獲的玉米棒子,籽實飽滿,色澤鮮潤,題目叫“大地的誠意”。盯著畫,我思緒飛出去了很遠。
木火土金水,“土”居于五行正中,且只有“土”能與天對應為“皇天后土”。土之大何在?何以伏惟土神,奉土為尊?
無意中,師弟那幅畫題旨契合了我。千秋萬代的母親們,不是神仙,卻無所不能包,無所不能容。她們帶著宗教般的“誠意”來到世上,然后又回歸大地,跟四季的草木一樣。有這樣一首無聲大曲始終播放著,循環往復,往復循環。
于是,大地有了一個亙古通今的名字:母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