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這個字像道禁門
小妖懷孕了。陳平掙扎許久,不得不與灼灼攤牌。但無論他有怎樣的說辭,灼灼都是一個“不”字。灼灼一會兒撲上去撕咬他,或死命撞墻撞地,淚水一股股涌出,無窮無盡似的。陳平覺得自己正經歷著一場噩夢。
小妖怪陳平根本沒用心,天底下哪有解決不了的事情。一天他們出去逛街,撞見一起車禍,血從人群下大片涌出。小妖冷笑一聲:要是灼灼死了該多好,可不就一了百了了。
“死”這個字像道禁門,一旦推開就再也沒有顧忌。當晚,小妖早早熟睡,陳平卻翻來覆去。那一攤血在他眼前漫著,同時膨脹起來的還有小妖那句話。
第二天,陳平突然跟小妖許諾,給他兩年時間,他一定能擺平灼灼。小妖脆生生剜他一眼,“別想借機拋棄我!”后來小妖又動了心,一再問他,兩年真的可以解決所有問題嗎?為什么要等足兩年,短點行不行?
做完手術后,小妖跟陳平鄭重地說:我信你一次,但兩年之后,男婚女嫁,永不相干。陳平轉開頭,悄聲嘆口氣。
為何又要送她去醫院
自從陳平回家后,他與灼灼過著人前恩愛人后冷戰的日子。
陳平時常自問,為什么要與灼灼重歸于好,為什么要配合她在人前恩愛……一個呼之欲出的答案擺在他面前,他不敢深想,只得不停找話題來打破沉寂。
灼灼不理睬他。他自己說個不停,手勢與那些無意義的句子在空氣中頻繁相撞。漸漸他一分為二,同時旁觀同時努力表演、同時躲閃同時察言觀色、同時心虛同時滔滔不絕。
灼灼接連進了兩次醫院。一次食物中毒,一次煤氣中毒。
清醒后,醫生對她說,你真是多災多難,上次吃壞東西,這次干脆忘記關煤氣。幸好你先生及時送醫,否則后果不堪設想。
灼灼煞白了一張臉,看著陳平說,謝謝。
當晚陳平在病房守夜。他伏在床沿上,先覺半邊臉被壓得火燙,后又漸漸麻木下來。他動彈不得,灼灼的呼吸在他頭頂數寸處醒著,兩人獸一般在暗夜里對峙,無限接近又無限遙遠。陳平聽見自己心底雜草“哧哧”生長起來的聲音,只覺萬分荒涼。
他的生活何以落到這個境地,他想。
后來他給小妖打電話,咬著牙將現狀和盤托出。那邊沉默良久。而他在這端不知該怎么辦,于是不能自已地顫抖起來,四肢冰冷。掛電話時,小妖問他:既然如此,為何又要送灼灼去醫院呢?他無法回答。
一雙冷眼鋒利瘆人
人們眼中曾背棄的陳平,正重新變成一個無可指摘的好人。
陳平對灼灼恢復了初婚時的接送,每天電話殷勤問候著,節假日總見他一頭大汗地擦門擦窗、買米買面。漸漸有女人拿他做范本,說,看人家陳平對灼灼。
大家對他的反應在意料之中,只有灼灼令他迷惑。這個女子絕口不提從前,若無其事地與他在人前溫存,人后卻不交一語。每晚他們躺到一張床上,她身體僵直,與他之間涇渭分明,而他看見巨大的荒涼和絕望籠罩下來后,心頭上的草越發長得高了。
某天,灼灼久久凝視新婚時她寫下的掛在墻頭的“溫柔鄉”三字,忽然伸手撕下,扯個粉碎。
陳平由每天與小妖通電話延長至每周、每月。一方面出于對人言可畏的考慮,另一方面則因共同話題越來越少。口唇邊蠢動的都是關于謀殺進展的危險話語,他們費力繞開,一遍遍問好,逝去日子的歡樂被反復溫習。
陳平開始留意每起謀殺事件的報道,他仔細從頭看到尾,尤其關注作案方式、刑偵手段、不在場證明、棄尸地點等細節。他還看偵探小說,這是最好最全最不引人注目的查閱資料的方式。
灼灼依舊令他費解,他從未見過如此冷靜的女子。她生活規律得如一只蛹: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回家安靜地在廚房忙碌,活雞活魚被熟練處理成一盤盤美味菜肴。
每晚他們各抱一本書看,一言不發。他翻過她的書櫥,從書簽的移動中知道她上周在看《談藝錄》,上上周是《繪圖本山海經》。她去北京出差帶回了幾張皮影,珍寶似地守著,對了燈細細賞玩,又用雙手操縱它們俯仰轉側,輕輕笑出聲來。她將目光轉至陳平身上,一雙冷眼鋒利瘆人。
他知道上百種謀殺方式
陳平的好人政策已初見成效,四面是眾口一詞的贊譽聲,這也許會在將來的某日轉化成對他有利的證詞。
他開始在心中慢慢籌劃一種謀殺方式,從準備做案工具、令被害人放松戒備到事后故布迷陣,安然脫身為止。他仔細推敲每一個細節,內心時而沮喪時而狂喜,外表卻不動聲色。
自一次的成功試探后,陳平現在每晚都將灼灼攬入懷中,極盡溫柔能事地撫摸下去。她脆弱的頸窩恰合雙手虎口尺寸;左側第三與第四肋骨間可容一把薄刃;耳后動脈正誘惑地跳動著;血液汩汩的流動聲在幻覺中分外清晰;而肌膚是種半透明的薄,藍色脈絡隱約可觸。
灼灼在他手指下僵著,全無反抗之意。
這是件精致美好易碎的藝術品,只能夠被使用一次,但他知道上百種謀殺方式,如何找出最完美的一種,這個問題令他極其興奮又極其苦惱。
小妖忽然出現并提醒他,他已離開兩年多,是履行諾言的時候了。陳平思緒被打亂,他看一眼日歷:2009年2月27日,好像是有幾個月沒和小妖聯絡了。他正遲疑,小妖在電話彼端哼一聲,說明天見不到你,你可別后悔。
陳平嘆口氣,馬上請假趕過去。
小妖還是從前一樣的裊娜俊俏。他們溫和相擁,然后一起購物、吃飯、喝茶、敘舊,后來就有些冷場。陳平低頭看著自己的手臂,剛才小妖的手曾停在上面,冰冷滑膩,這種強烈的異樣感揮之不去。他想起《愛情重傷》的結尾:男人許多年后再見他曾為之生生死死的女人,卻發覺她與其他女人并無分別。
他掉下淚來,小妖渾身顫抖。小妖問他:當年我若不離開,會否是另外一種結局?他無法回答。
這種情形令他軟弱而傷感
小妖很快結了婚,聽說對方與她年貌相當。陳平沒惆悵太久,他忙著為灼灼打聽治療失眠的方子。灼灼不知何時開始失眠,她的呼吸在暗夜里醒著,身與心都離他極遠。
在陳平辛苦地將牛奶、桑椹子、酸棗仁、花生葉、肉桂、黃連、棉花根等物烹炒蒸調一番之后,灼灼依然沒太大起色。但她開始對他微笑,說,謝謝。這種情形令他軟弱而傷感。
他重新愛上她的身體,著迷似地反復研究每一處起伏。原來她眼底是微藍的清澈;睫毛扇子似地掃過他的手心;下顎是種令人心疼的尖;肌膚如上好的絲綢般一滑到底;腰身正扣在他手掌中,嚴絲合縫。
他一遍一遍近乎沉醉地摩挲著,灼灼漸由僵硬而柔軟。她怯怯握住他指尖,然后是手指、手掌、手臂、脊背、身體,她嘆口氣,忽然整個人春水一般化了,她向他懷中深深偎過去,昔日他心愛的好姑娘又回來了。
這真是令心靈得到撫慰,身體極度愉悅的夜晚。
陳平無以表達自己內心的歡喜,他找出《永別了,武器》的段落念給灼灼聽。灼灼說:我們比他們更幸運,我們的白天與夜晚都比常人好得多。
他們的白天早已重新發掘到樂趣。這幾年的所學所得都趕不及地拿出來獻寶。每天依然是各自捧了書,但她現在躺在他的膝上,看到有趣的章節就敲敲書背,他俯身下來,幾回合的耳鬢廝磨很可能發展為一場纏綿。
陳平吞吐著說起他對謀殺策劃的研究,灼灼聽了,隨口說出一種實施方式來。他心中一亮,這兩全其美的結果使他又陷入新一輪的興奮中。
真相她早已警醒
后來,陳平出版了一本有關謀殺的書,書名叫《過程》。
這天,有省報記者來訪,灼灼微笑著奉出下午茶點。女記者拈起一片比紙還薄的牛肉,帶了夸張姿態說,瞧這刀工,猜我想到什么,您文中提到那三千多刀的凌遲。陳平笑,別小看我太太,人家現在正主持電視臺的烹調欄目呢。
女記者先問灼灼如何看待陳平這本書的另類選題。她回答:成長的逆境中,只怕每個人心中都或多或少動過殺人或自殺的念頭。寫書不就是發人人心中皆有、人人筆下皆無的情感么?我贊賞我先生敢于直面陰暗的態度。
其實,灼灼早就警醒陳平最初回家的動機了。但她卻不動聲色,把自己從一個不敢殺生的嬌弱女子,漸漸訓練成一個冷血的殺手。她想著無法治愈的失眠,手下卻沒停,將墻角的雞抓來,在脖頸處微一用力,又從冰箱里拿出新鮮肉排,按每晚摸熟了的間隔流利砍下去……
她無聲一笑,她的一生首尾呼應,誰還管中間那段血淋淋的過程呢。他把她變成了頂級廚師,而她把他變成了小有名氣的偵探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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