繼母進我們家門的時候，是一個雪天。我躲在柴垛后面偷偷地看她，她紫黑色的臉上布滿了雀斑，但眼里有淺淺的笑意，而爸爸也憨憨地笑著，趕緊迎上前去，卻不知說什么好，然后親熱地拉起那個和我個頭差不多的男孩的手……這是自媽媽去世后我第一次看到爸爸笑，我的眼淚流了下來，我轉身跑了。

在媽媽的墳前，我哭得傷心欲絕。12歲的我將滿腹的心事化作傷心的淚水在媽媽墳前肆意流淌。不知過了多長時間，我幾乎凍僵了的身體突然被一件棉大衣裹住——猛回頭，卻見爸爸站在我身后，眼睛紅紅的，他身后還有那個丑丑的繼母，我看到她眼睛里有亮晶晶的東西在閃動。

多年以后，我和繼母的第一次親密接觸就這樣定格在我的記憶里。

我的媽媽是病逝的，去世時才30歲。姨媽說，媽媽臨去時目光久久地停留在我身上，直到爸爸答應一定好好照顧我，她才閉眼，那年我9歲。爸爸仿佛一下老了十歲，整日沉默無語，而我童年的天空也再沒有了美麗的色彩。

爸爸讓我喊繼母“媽”，可我卻無論如何開不了這個口。我沉默著，倔強著。

和繼母同來的男孩叫小宇，比我大兩歲，但我不叫他哥，每當看到爸爸對他親熱的樣子我心里都恨恨的——是他搶走了本該屬于我的愛。盡管在一個學校，我讀四年級，他讀五年級，但我上學、放學都不愿意和他一起走。

自從她進門之后，我再沒有自己洗過衣服；家里偶爾做了什么好吃的，她總要盡量讓我多吃；過年時候，她總要給我做一件新衣服……可是我并不領情。

不過我和小宇的關系卻很快改善了。一天放學，當我走到二岔溝時，前面有三個人攔住了我的去路。我一眼就認出了其中有個綽號叫“虎子”的六年級的學生。他經常打架，欺負同學，沒有人敢惹他。虎子上下打量著我兇巴巴地說：“有什么好東西自己主動交出來，省得老子費事。”還沒等我回話，他的眼睛突然放出光來，他上前一把將我胸前掛的玉墜兒搶了過去。要知道那玉墜兒是媽媽留給我的，上面刻的是我的屬相。我雖然屬羊，但此刻我像一頭被激怒的豹子，向虎子撲了過去！很快我被打倒在地……就在我拼命掙扎反抗的時候，只聽得有人大喝一聲：“放開他！”虎子等人先是被這聲音嚇了一跳，后來一看不過是像我一樣的小孩子，立刻囂張起來。“我是他哥！”原來是小宇。“媽的，既然你是他哥，就連你一起收拾！”虎子說完，一揮手，三個人同時向小宇撲去！我真沒想到小宇竟然那么勇敢，盡管他的嘴角很快便流了血，但他像一頭雄獅左擋右擊……雖然我和小宇臉上、胳膊多處都掛了彩，但虎子的腦袋被我用石頭砸開了一個大口子，立刻血流如注，他當時就嚇傻了，三個人抱頭鼠竄。

此后，我和小宇成了鐵哥們兒，雖然我還是不喊他哥哥，但心里已經將他當成了親哥哥。我16歲那年夏天，爸爸趕車去集市上買化肥，回來的路上，因為馬受驚車翻了。爸爸撿了一條命，腿卻落下了殘疾，再也不能干重活兒了。

第二年夏天，小宇考上了我們縣城的重點高中，在我們那個偏僻落后的小山村，這可是件了不起的事。爸爸臉上的皺紋被笑意填滿了，我心里也暗暗給自己鼓勁，明年也考上重點高中，和小宇在一個學校讀書。然而，我怎么也沒想到，繼母卻不讓小宇去讀高中，而且竟然是以那樣一個在我看來愚昧透頂的理由。

繼母說她找了一個有名的大仙算過了：小宇命里不適合遠走，否則有性命之憂；而我卻應該遠離父母，只有這樣才可以消災避禍……當繼母說出她的決定時，爸爸和小宇眼睛里都是紅紅的。

就這樣，小宇輟學了，幫繼母干起了農活兒，而我于第二年如愿考上了重點高中。

經過三年的刻苦學習，我考上了北京一所著名大學，成了我們全村全鄉甚至全縣的驕傲！接到錄取通知書那天，我來到媽媽墳前將這一喜訊告訴了她，哭得一塌糊涂。爸爸也哭了，因為高興，因為我為他爭了氣；而繼母竟然也偷偷地哭了，那一刻我在想，她是不是后悔了？考上大學后，每年的花銷真是太大了，每年近萬元的費用對于我們那個鄉村人家來說是兩三年的收入啊。我不知道繼母是怎么籌措那一筆筆學費的。繼母越來越“慘不忍睹”了：腰彎得像個七十歲的老太太，一張臉溝壑縱橫，由于瘦，突出的門牙更顯得那么夸張、難看。

大學畢業那年我24歲，留在了北京工作。兩年后小宇結婚了，新娘是鄰村的姑娘。小宇結婚的時候，我趕回家里。當我將三千元錢交給繼母的時候，她的眼圈紅了：“小春，你剛參加工作，城里用錢的地方很多，你還得攢錢買房子、娶媳婦，這錢……”我打斷她：“這錢是給小宇結婚用的！”

而立之年，我終于在北京有了自己的家，由于貸款買的房子，經濟壓力很大。所以，我和妻子遲遲不敢要孩子。春節回家，繼母拉住妻子的手滿眼的憐愛：“這細皮嫩肉的，趕快生個娃吧，肯定像你一樣好看！到時我給你們帶……”我的女兒終于在火熱的七月出生了。得知消息，爸爸高興得在電話中久久說不出話。還是繼母接過電話，問這問那，再三囑咐我照顧好妻子，并向我講了一大堆伺候月子的經驗。

我怎么也沒想到繼母竟然在一個烈日炎炎的午后敲響了我的家門。開門的那一剎那我驚呆了：她渾身濕透，浸滿汗水的衣服緊貼在她身上，紫黑色的面龐是一道道的水溝……我懷疑自己是在做夢，直到保姆過來同樣驚訝地問“你是誰呀”我才緩過神來。

原來，繼母是來給兒媳婦伺候月子來了。在電話里我對爸爸大發其火：“你怎么事先也不打個招呼就讓她來了？你這不是添亂嗎？”一向溫和的爸爸這次不知火氣為啥那么大，沒聽完我的話就將電話摔了！

繼母很快就知道她其實幫不了什么忙。家里的電器設備她不會用，即使簡單的煤氣灶她也不會用，何況為了衛生起見，我有時真不愿讓她弄什么。終于有一天，繼母自言自語：“看來我真是不中用啦。”十天后，繼母突然決定要回老家。我心里也有些過意不去，就對她說，讓我領你到天安門、故宮轉轉吧。可繼母說：“這可不行，你那么忙，又要上班，還要照顧孩子媳婦，再說和我一起上街要影響你的形象呢。”那一刻，我突然有種愧疚的、想流淚的感覺。

我怎么也沒想到，這竟然是繼母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進我的家門。

半年后的一天，我突然接到爸爸的電話。繼母得了胃癌，而且是晚期。我不敢相信這是真的，她一向那么結實，怎么會得這種病？在村口，爸爸在接我。他的眼睛紅紅的，不知是沒有睡好覺的緣故還是因為哭過。沉默良久，他開口了：“你媽一直不讓我告訴你，但這次我必須告訴你……你真以為當初不讓小宇上學是因為你媽相信了大仙的話？”

聽爸爸講了事情的真相，我一屁股坐在地上痛哭失聲。原來那是繼母編造的一個善意的謊言，只因為爸爸腿殘后她實在無力供兩個孩子讀書，而且這個決定是她逼著爸爸同意的啊！

在家里的土炕上，繼母蜷縮著身子無力地躺著，見到我好像很難為情的樣子：“你那么忙，還回來做什么？”我的眼淚再也忍不住了：“媽，我回來晚了！我來接你去北京治病，病好了我帶你上天安門！”說完我泣不成聲！聽了我的話，繼母好像愣了一下，隨即有大滴的淚珠從她深陷的眸子里滾落下來，這是我二十多年來第一次如此深情地叫她媽媽，那一刻，她的眼神里充滿了欣慰和幸福。

然而，繼母沒有給我彌補愧疚的機會，兩天后，她便永遠地離開了我們。

曾經我有一個美麗善良的媽媽，可是老天奪去了她；天可憐我，又賜予我一個媽媽，她堅忍、善良、大度，而我卻嫌她丑陋，嫌她愚昧，遲遲不肯叫她媽媽；如今老天懲罰我，終于讓這一個媽媽也離我而去……我跪在繼母墳前，肝腸寸斷、放聲大哭：“媽媽，你是天下最美的媽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