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區里這些天是鬧騰得不可開交,各個住戶,大人小人,都要天天往居委會的屋里跑幾趟,那居委會是從來沒有這么忙過,五十多歲的主任張大媽原本十分清閑,每天坐著沙發,喝個茶,收個錢,打個牌,辦公室的門都幾乎沒有打開過,而這幾天,來來往往的人不斷,來一個人就“梆”地撞一聲門,那安了幾年仍然如新的門在幾天之內便已被撞得體無完膚,張大媽實在忍耐不得這“梆梆”的聲響,索性找了人,將門板一拆,之后,每天嗖嗖的冷風灌進來,凍得張大媽哆哆嗦嗦地在沙發上坐不住,張大媽說,冷點不要緊,至少安生些。
要說這小區里為什么這么熱鬧,若到院里拉個人來問他,也都支支吾吾含糊其辭不愿說,只有知道這事的人才明白其中的緣由:小區里出了這樣的事兒,誰好意思說出去?
辦公室這時又閃進兩個人來,一男一女,臉上都是急慌慌的,沖屋里正喝茶水的張大媽問道:“那三兒犢還沒找著?”
張大媽手捧著冒氣兒的杯子,不顧一切地喝著,自從門拆掉以后,茶水涼得總太快,這邊剛打發走一個人,回過頭那邊泡好的茶就涼了,“沒有呀,不是給你說了么,找著了我肯定告訴你……”張大媽喝光茶水,“走吧走吧,別再往這兒跑啦……”
弄走了兩個人,張大媽在屋里轉悠來轉悠去,手里捂著那涼透了的空茶杯,“三兒犢子……這個蔫孩子……都是這家伙鬧的,太不像話,太不像話了……”張大媽一想就氣打多處來,要不是那三兒犢子,她也不至于天天挨凍,更不至于天天挨人審問,好像這事兒是她干的似的。
要說這人人嘴里念叨的“三兒犢子”,其實是個七歲多大的小男孩兒,長得是比較胖實,是上個月剛搬來的,這小孩兒在小區人看來可不是個調皮可愛的小家伙,因為他天天就是一副氣怒沖沖目中無人心高氣傲的樣子,不管碰見誰,就像是見到了傳世仇敵似的,用兇惡的表情向人狠瞪眼,沒人理他的時候,也是那一副模樣,好像心里憋著老大的仇火,而這小區的人,本見個小孩就喜歡上前逗樂一番,人們第一次也都逗他,卻發現不是那么回事兒,又看他那兇惡的模樣,之后便都躲著他走,要說人們也不是怕他個孩子,人們不過是不愿平白無故地叫人瞪上幾眼,而且被一個七歲小孩瞪眼也太丟臉。于是人們漸漸對他產生了壞印象,各種針對他的烏言雜語都開始在小區人中蔓延,一會兒有人說那孩子肯定在生的時候給弄壞了,一會兒有人說他肯定家里死了親戚給氣瘋了,一會兒又有人說這玩意兒一肚子壞水兒活著就是個禍害……人們之所以叫他“三兒犢子”,是因為這小孩姓杜,叫杜三,而小區里擅長為人起外號的人才眾多,巧妙運用了語言文字的語法結構,形式讀音,排列組合等知識,說來傳去,就有了這“三兒犢子”的叫法。
而這小孩家搬來沒幾天,人們就再沒見到他,而自從這小孩搬來,小區就接連發生各種事兒,今天這家碎了瓶奶,明天那家破了只襪子,居委會每時每刻都接到各種報案,一會兒有人說他家養的金魚一天連死了兩條,一會兒又有人來說他吃自己做的飯想吐,一會又有人說自己一洗完澡身上就稀里嘩啦地掉皮,跟刮魚鱗似的……總之,一大堆怪事兒就從那時開始了,人們都慌了神兒,都紛紛提高警惕,隨身提防著四周,生怕自己發生怪事兒,人們認為這和那“三兒犢子”是分不開關系的,人們早就看他不順眼了:看那小孩的樣兒,就知道不是什么好東西,而且,自從那小孩兒住到這兒,怪事就開始了,然后那小孩就再也沒露面兒,肯定是他干的。
這個想法一提出,許多人紛紛投贊成票,一開始還有人不信:這么小一小孩兒能干那事兒?沒準人家已經走了呢。那提出偉大想法的人說,他作了案肯定躲起來了,做賊的心都虛,小孩也不例外,又經過一番苦口婆心精談細論入木三分的講解之后,那不信的人也紛紛改邪歸正轉投了贊成票,還說這個猜想真是無比精妙真是無比偉大真是天衣無縫真是一針見血真是明察秋毫真是如來佛祖轉世都猜不到的正確答案。
于是,小區的人們更加地確信了:一邊他剛搬來,一邊就開始發著怪事兒,接著人就沒影兒了,天下還有這等巧事兒?
而從那以來,怪事兒天天不斷,“三兒犢子卻是一直找不見,人們身邊時時刻刻都發生著他們所無法承受的事,連續幾天不減,于是,小區里爆發了大規模的騷亂,人們感覺自己像是身處地獄,人們無時無刻不在提心吊膽地警惕著四周,人們生怕自己成為怪事的主角,人們無心吃飯無心睡覺無心玩樂無心干一切他們想干的事,人們吃飯時每一口都要看一下食物有沒有發生變異,有沒有出現不該出現的東西,人們晚上睡覺時身上要全副武裝,有的人手攥著仿真槍身邊擺著仿真大炮來威懾隨時可能出現的入侵者,那買不起仿真槍的人便手里握著菜刀,一次他半夜突被痛醒,以為那賊娃子來了,接著才發現是夢見自己遇到了盜賊之后自己英勇神武地舉刀揮去將賊砍為了兩截,然后自己大腿就破了個大口子。人們出門時要將窗戶用防彈車板封死,將門加厚并改成三扇,人們走在路上不時抬頭望天,生怕會有什么不明飛行物與自己親密接觸……人們采取了他們所能想到的一切方法來守護自己的合法權益,而即便是這樣,怪事仍然有增無減,這家曬的衣服又叫風吹走了,那家的家門鑰匙又被擰斷了,還有人說照鏡子看見了鬼,又有人說他的毛筆老不出水……一開始人們紛紛前去警察局報警,不明真相的警察面對著源源不斷涌來的人們提出的鋪天蓋地的怪事兒感到莫名其妙感到手足無措感到群眾是集體中了邪發了瘋,最后不得不假裝宣布警局關門大吉所有警員解甲歸田回家種地養畜生過隱居生活然后緊閉大門堅守不出,人們見警局關門紛紛氣憤地在私下對警察罵天謾地,所有警員連續幾天都在警局里連番接踵不舍晝夜地打噴嚏打到天旋地轉打到眼冒黑星想破口大罵卻又緊接著打了下一個噴嚏并在心里發誓下輩子再也不當警察……
警局關了門后,人們便到了居委會求助,于是那居委會慘烈地中了警局的移禍江東之計,可憐張大媽性情老實穩當是一良民,不懂得還禍江西,只得自己本本真真地應對。
如今,怪事依然時時刻刻發生著,那“三兒犢子”還是找不見,人們感到自己必須團結起來共商大計,人們感到居委會也是無力回天的,再這么下去小區還不叫這野孩兒給折騰翻天了?于是,一些平素愛管閑事卻常常感到懷才不遇的的人自發成立了“破犢子行動小組”,他們發誓一定偵破那“三兒犢子”犯下的罪惡,還小區一個太平人間。
破犢子行動小組成員集體商議了對策,他們分工守候在小區的每一個角落,一處兩人輪流值班晝夜不間斷,某二成員被安排去值守公共廁所,他們也自告奮勇心甘情愿一如既往謝主隆恩毅然決然地去了,破犢子行動小組成員放下個人利益與情感,全天候守護著崗位,每個成員都信心十足破釜沉舟幻想著自己抓著了賊娃子以后全小區都會夸贊他都會給他敬酒給他獻花給他鼓掌給他立碑自己的才能總算有了用武之地自己終于能夠名傳千古流芳百世了。小區內的其他人紛紛支持破犢子行動小組,人們為他們提供資金,提供水糧,把自家的鐵鍬榔頭棒槌雞毛撣子搟面杖都給了守衛的戰士作武器,全小區的人為對付“三兒犢子”這個七歲小孩開始了背水一戰。
然而,破犢子行動小組日夜守著大門守著樓道守著圍墻邊守著樓層前守著房頂上守著公共廁所,怪事兒還是不減地發生著,有個人晚上睡覺一骨碌摔下床來摔得鼻青臉腫,有個人邊走路邊望天一頭栽進了垃圾堆,有個人吃米飯時聽相聲吸了一鼻子飯粒,還有那值守公共廁所的人走到哪都被一大群蒼蠅追隨……破犢子行動小組的值守似乎沒有起到絲毫效果。
人們更加慌亂,人們認定那“三兒犢子”定是什么鬼神,對他們施了什么邪術,人們在被人戲耍玩弄的同時自己卻都不知道那人在哪,人們更加害怕,人們更加不敢出門更加坐臥不安更加發誓今后再不生孩子更加變本加厲地將自己的財產捐給破犢子行動小組用作軍費以保性命,人們已完全陷入水沸火燙之中,整個小區越來越混亂,越來越崩潰,破犢子行動小組成員也值守得沒日沒夜沒目標感到天昏地暗疲憊不堪有人身體不適有人精神失常,紛紛逃離了崗位,幡然醒悟自己的安危才是最重要的。人們紛紛躲在家中,紛紛左手拿著鈔票存折首飾銀行卡,右手拿著菜刀鍋蓋拖鞋醬油壺,人們每天縮在床上,窩在桌下,躲進柜里,整個外面只有雞狗貓鳥蟲在游逛,人們完全放棄了工作,放棄了吃飯,放棄了他們的一切正常生活,人們心里只惦記著那還不見影兒的“三兒犢子”,人們惶惶不可終日,很多人紛紛患上精神分裂癥抑郁癥老年癡呆中年癡呆青少年癡呆癥,整個小區徹底癱瘓,人們因為那個七歲多的惡面男孩已經折騰到了山窮水盡的境地。
其實該亂的,一直都亂的。
血色的黃昏,夕陽終將沉沒,這白天與夜晚的交替,沒有誰能阻止。
小區門外走來一家三口,一個七歲左右的小男孩活蹦亂跳地圍著父母,他們看見小區中一片死寂,沒有人煙。
他們透過窗子向屋內看,屋里倒著面目猙獰一動不動的人們,像太平間,“他們都死了!”
“不會是病吧,比面部肌肉神經退化還可怕。”
他們來到警察局,大門緊閉,沒有人響,他們來到居委會,辦公室里空空蕩蕩,沒有家具,沒有門板,沒有人,張大媽不知什么時候已經搬走了。
“我們還是趕快走吧。”父親說,“反正在這座城市,你的病總算是治好了。”
“回家嘍!”男孩沒有在意什么,他燦爛的笑在夕陽下格外耀眼,他特別喜歡笑,他本就該開心地笑。
他們報了警后,走出了蕭索的小區,這塊爛攤子,警察也許會來收拾,這塊爛攤子,也許是因為男孩而造成,但男孩還不知道這里發生了什么,他也本就不需要知道。
三人走到機場,上了飛機。在夕陽下,飛機沖上云空,踏著燦爛的晚霞,向天邊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