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親60歲生日那天,秦瑜特意從省城往家趕。她給父親買了一張?zhí)梢危o母親買了一盆君子蘭。
教了一輩子學的母親愛花,說話都帶著些詩情畫意。而父親則最討厭花花草草,從鋼廠退休后,他最愛搬個小凳子,坐在小區(qū)門口,跟一群老爺子們侃大山。兩人興趣迥異,日子過得磕磕絆絆,要不是因為孩子,恐怕早就離婚了。
剛從長途汽車站下車,秦瑜的手機就響了。電話里,母親帶著哭腔說:“小瑜,你爸住院了……”
啊?秦瑜腦子頓時一蒙。
秦瑜和母親來到醫(yī)院后,醫(yī)生一臉凝重地告訴她們:病人突發(fā)腦溢血,經(jīng)過搶救,暫時保住了性命,不過,他成了植物人……
母女倆一齊癱坐在長椅上。
原來父親早上跟那群老頭子侃大山時,因為一個歷史學家都沒有定論的問題,他們爭得臉紅脖子粗。處于下風的父親心情郁悶地回到家。見老伴在陽臺上侍弄花草,早上買的菜還在廚房里放著,便問:“女兒快到家了,你怎么還不準備?”母親說:“今天是你生日,又不是我生日,做菜的事我不管!”
這本是一句氣話,想不到父親聽了卻勃然大怒,大吼一聲:“你怎么這樣?”吼完“撲通”一聲,便倒在了地上……
回到家,秦瑜便開始收拾父親的東西。母親驚問道:“小瑜,你干什么?”
秦瑜沒好氣地說:“我把爸爸接到我那里住啊——他好的時候,你都跟他過不到一塊兒,現(xiàn)在他這樣了,就更別指望你能照顧好他了。”
“放下!”母親大怒道,“你怎么知道我不照顧他?你是不是認為,是我把他氣成植物人的?”
秦瑜扭過頭去,眼淚不爭氣地流了下來。她接父親到省城,其實有很多不便。首先,她沒有買房,現(xiàn)在是租房住,房東是否允許還是未知數(shù);其次,她還要上班,得請一個保姆照顧父親,這又是一項支出。
母親流著淚說:“你只管上你的班,你爸我來管。”
回省城的路上,秦瑜在車里淚流滿面。她不敢想象,父親會得到單薄瘦弱還有些潔癖的母親怎樣的照顧。
一個月后,秦瑜又回家了。父親躺在竹床上,衣著很干凈,屋里也沒有異味。
吃飯時,母親問秦瑜什么時候帶男朋友回來,秦瑜有些煩躁地說:“我爸什么時候病好了,我就什么時候帶他回來。我爸躺床上一天,我就一天不想交男朋友。”
母親笑了一下,說:“你呀,從小就跟你爸親,跟我說不到一塊兒。”說完,她居然端起碗出門了。秦瑜來到父親房間,拿了條熱毛巾給他擦臉,邊擦邊說:“爸,你還睡著吧?以后你要醒來了,就別跟我媽生氣了。她把你照顧得這么好,說明她心里有你。爸,你要是明天醒過來,我就帶男朋友回來給你看,好不?”
說著,她起身,在爸爸額頭上親了一下,當她抬起頭時,竟看到一顆淚珠從爸爸的眼角溢出,滴落在他的嘴角。秦瑜的眼淚“吧嗒吧嗒”地往下掉,爸爸聽見了,但他只能以這種方式回應女兒的傾訴。
這時,門開了,對門的胖嬸和母親走了進來,看到哭泣的父親,都愣了。胖嬸快人快語:“哎呀,老秦大哥,到底還是跟閨女親啊,秀芬沒日沒夜地照顧你,也沒能喚醒你,閨女幾句話,你就醒過來了。”
說著,她就上前,要解父親的衣服。秦瑜愣住了,待明白后,她連忙退出了房間。是啊,父親一米八二的身高,85公斤的體重,母親一個人無論如何也無法給他翻身的,她只有求助于胖嬸。擱以前,母親和粗門大嗓的胖嬸是從不說話的,母親這時候找她化干戈為玉帛,她一定說了不少諷刺挖苦的話。母親肯定忍了,才換來了她的幫助。
之后半年,秦瑜還是每個月都回家一次。父親雖然比從前瘦了些,但外表上卻沒有病人的狼狽,甚至比生病前更干凈了。
這次她回來,母親突然說了一件事情:“胖嬸的兒子你知道吧?他比你小一歲,在批發(fā)市場做生意,雖然只有高中學歷,但人還不錯。胖嬸跟我提了好幾次,要不,你考慮考慮?”
那個叫趙楊的家伙秦瑜還是有印象的,不過,她考上大學后就很少見到他了。秦瑜笑著說:“媽,拋開我爸有病不講,你覺得我們倆合適嗎?”
母親低下頭:“是有些不合適……你爸和我當初在一起時也不合適……那后來不還是好了。”
秦瑜到爸爸房間,關上門,坐在爸爸身邊,輕輕嘆息。其實,她原本是有男朋友的,因為感情還不穩(wěn)定,所以她只跟爸爸講了。沒想到,爸爸生病后,那個男的一聽說病情,生怕?lián)税ぃ浠亩恿恕?/p>
下午4點時,有人敲門。一個男人站在門外,看到秦瑜,先是一愣,接著臉就紅了:“瑜姐,我是趙楊,我來背秦叔去曬太陽……”
秦瑜在一旁手足無措地看著趙楊熟練地背起父親,動作嫻熟,步伐有力。母親跟在后面,提著鋼絲床。到了樓頂,趙楊輕輕地將父親放到床上,說:“叔,今天咱們講‘粟裕圍殲國民黨軍七十四師’吧……”
趙楊從屁股口袋里摸出一本書,然后開始念起來。母親則下樓,打掃房間、晾曬衣服,秦瑜也跟下去幫忙。母親要絕對保證父親的衣服被褥干燥。
跟著母親干了一個小時的活兒,秦瑜已經(jīng)累得腰酸背疼了。回到樓上,趙楊剛好把一段書念完,父親的嘴角彎著,像是在笑。
趙楊把父親背回房間,安頓好后,又急匆匆地去忙自己的事了。
晚上,秦瑜在給父親擦臉時,小聲地說:“爸,你覺得趙楊怎么樣?你說……我嫁給他好不好?”
忽然,爸爸的頭點了一下,很輕微的一下,但秦瑜還是看見了,她抓住爸爸的手說:“你同意我嫁給趙楊嗎?你是不是替我考察過他了?”
爸爸又點了一下頭,淚水又一次從他的眼角滑落。秦瑜哽咽著說:“爸,我聽你的……”
半年后,秦瑜跟趙楊結(jié)了婚。或許是女兒嫁人了,有了歸宿,父親沒有了牽掛,就在秦瑜結(jié)婚后的第二天,中風兩年多的父親便停止了呼吸,離開了人世。
父親走后,秦瑜將母親接過來和他們一塊兒住。
這天晚上,秦瑜上衛(wèi)生間,忽然看到客廳里,母親一個人坐在黑暗中,雙手平舉,然后,一只手晃來晃去。她嚇得趕緊叫醒趙楊,趙楊一看,小聲說:“咱媽在夢游,她做夢還記著給咱爸翻身擦澡呢!”
秦瑜明白后,便不敢驚動她。第二天,她買回來許多花,擺滿了陽臺。母親看見了,非常高興,每天侍弄著花草,心情好了很多。
一天下午,秦瑜下班回家,打開門,卻見母親坐在陽臺上,輕聲細語,好像在跟人說話,她買給爸爸的躺椅就擺在母親的身旁。母親對著那張從未用過的躺椅,輕聲說:“老秦,我種的花漂亮吧?以前你不懂得欣賞……女兒女婿都很好,咱倆以后不要吵架了。”
然后,她靠在躺椅上,閉上眼睛,好像睡著了。夕陽下,母親的臉如嬰兒般幸福,恍如初戀的少女。秦瑜沒敢驚動她,悄悄地退到廚房里,關上門,淚流滿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