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親的一生都與炊煙難分難解。一年四季,每天早上的第一件事,就是先到廚房升起炊煙,不一會兒,寧靜的小院里,就會有一股五谷的清香彌散開來;每天晚上的最后一件事,總是攬柴燒炕,不一會兒,冰涼的被窩,就會熱乎乎、暖烘烘的了。一天天,一年年,炊煙繚繞成了母親心中溫飽的憑據、心靈的歸宿,剪不斷,理還亂;也氤氳成了我心中淡淡的鄉愁、濃濃的母愛,看到炊煙,我仿佛就看到了慈祥的母親。
小時候,炊煙于我是一道四季不變的風景,而于母親卻是一種四季不停的勞作。在母親心目中,一個有煙火的家,那才算家,才有溫飽的生活,才能讓人踏實地活著。為了那縷炊煙能夠持久地生長在自家的煙囪上,母親幾乎耗盡了一生的心血。母親常說,一家人要生活,灶膛里要燒的,炕眼里要填的,一頓都不能缺少,不勤快些,日子還怎么過。因此,一年四季母親總是拾柴不輟,特別是夏秋之季,萬物成熟了,草木成柴了,正是收拾柴火的大好時機。那時的母親不但要參加生產隊里的勞動,割麥、碾場、簸糧食、曬秋田,而且不放過任何拾柴填炕的機會,一有空閑,就趕緊拾一捆柴,掃一背篼填炕。我們弟兄也不敢懈怠,放學后,趕緊拿著一把鐵絲做成的耙子,背一個背篼,在麥茬地里滿山滿地擼柴,常常看見家里的炊煙升起了,聽到了母親的呼喚聲,才披著月色,踩著蛙聲,回到家里。秋天更是拾柴的高峰期,那時高粱紅了,玉米熟了,高粱稈、玉米稈以及山川里的柴草都成了上好的柴火,用它們來燒火做飯,追炕填炕,不但柴賤,而且火旺,不像麥柴,雖然易燃燒,卻沒有火力,像嘰嘰喳喳沒內涵的人。因此我們不但要把生產隊里分的高粱稈、玉米稈,甚至高粱茬、玉米茬一點不少地拿到家里,而且要到山上拾柴,最好的柴是黃蒿。那時雨水勤,山里的黃蒿有一人深,我們都知道哪里黃蒿多,常常幾個小伙伴割黃蒿,割夠了,就玩打仗,玩捉迷藏,玩夠了,玩瘋了,肚子也餓了,便在母親如炊煙一般悠長的呼喚聲中回到家里。我總覺得母親就像那炊煙,柔柔弱弱,清清白白,卻又像流水一樣堅韌無比,自己扶著自己,穿透迷茫的歲月,努力地向上攀登。
炊煙是有靈性的,它與母親的生命息息相關。生活順暢時,炊煙就豐滿,歲月艱難時,炊煙就薄弱。在我的印象中,逢年過節的時候,是炊煙最稠密、最鼎盛的時節,也是母親最繁忙、最快樂的時候。那些日子里,家家戶戶的屋頂上都冒著炊煙,裊裊悠悠,如仙女的舞袖,有的乳白,有的灰白,有的青黑,它們在村莊的上空慢悠飄蕩。一陣風來,它們就迅速融為一體,盤桓在村子上空,久久不愿離去。這幅古拙優雅的鄉間炊煙圖,從年少時起,就一直久久地珍藏在我的心底,至今難以忘懷。
然而,后來,隨著時代的進步,社會的發展,這幅圖景漸漸地淡出了我的視野。改革開放以來,人們生活水平迅速提高,年輕人都去外地打工了,家里孩子也少,一般家庭也就三五個人,加之農業產業結構調整,山地種了果樹,川水地也都務起了大棚蔬菜,柴火越來越少了,飯量也越來越小了,大鍋飯便無可奈何地退出了家庭,簡便易行的蜂窩煤爐子迅速風行了起來。母親用起了蜂窩煤,雖然老屋的灶頭還在,大口鍋還在,但已經很少用了,落滿塵埃。母親常常默默地端一盆清水,擦擦洗洗,神色黯然。我知道,母親對炊煙一往情深,心懷感恩,炊煙在她的心中已生了根,看見了炊煙,就看見了踏實的生活,看見了火焰焰的家。然而,我更知道,任誰也無法擋住歷史匆匆前行的腳步。再到后來,蜂窩煤爐子也被液化氣和電磁爐取代了,原來的土木房屋也被磚混結構的平房、樓房代替了,年輕一代很少再在平房、樓房里盤炕了,炊煙越發的稀薄,越發的稀少了。好在母親還有一席土炕,讓她暫時地守住了歷史,守住了傳統,守住了心。因為這席土炕,母親到80多歲時,還常在房前屋后掃落葉,鏟填炕。我常常驚嘆母親的毅力,操勞受苦一輩子,活到80多歲時,身體還很硬朗,生活自理,不靠兒女。人到老年就怕冷,因此母親的炕除了夏日,總是溫溫暖暖,舒舒適適。我每次回到家里,總要在母親的熱炕上睡上一覺,我覺得那是世界上最溫暖、最舒適的地方,只有睡在了母親的熱炕上,心才安然,身才安靜,才有真正回到家里的感覺。城里的樓房雖然窗明幾凈,但我總覺得懸在半空,處在無根狀態,是一個臨時的窩。然而母親炕眼的那縷炊煙卻一天比一天稀薄了,怯怯的、弱弱的,像一個做錯事的孩子,悄悄地在屋頂游走,一點也不像曾經灶膛里的炊煙那樣理直氣壯,堂堂正正。鄉村里的最后一縷炊煙正在慢慢消失。我知道,總有一天,鄉村會被現代化的生活所取代,炊煙也終究會從我眼前徹底地消失。我更知道,那一縷縷炊煙,終將會成為我記憶里的一種鄉愁,一道風景,一個個親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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