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山,古之傷心人也”(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小山,是北宋詞人晏幾道的號。晏幾道(約1040—1112年),字叔原,江西臨川(今屬南昌進賢縣)人,宰相晏殊第七子,與其父并稱“大小晏”。對于人稱“小晏”的晏幾道,我始終有一種微妙的感覺。晏幾道寫過許多有名的詞句,諸如《臨江仙》中的“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當時明月在,曾照彩云歸”,《鷓鴣天》中的“舞低楊柳樓心月,歌盡桃花扇底風”等等,都是膾炙人口的佳句,但是,就整首詞的意境而言,我卻更喜歡這首似乎名氣稍遜的《阮郎歸》。
天邊金掌露成霜,云隨雁字長。綠杯紅袖趁重陽,人情似故鄉。
蘭佩紫,菊簪黃,殷勤理舊狂。欲將沉醉換悲涼,清歌莫斷腸。
小山寫這首詞的時候,身在國都汴梁。此詞當為小山的后期作品,反映當時宴飲時的場景。起句引用漢武帝在建章宮造銅人承玉露的典故,將場面的奢華熱鬧一言概之,隨即筆鋒一轉,在綠杯紅袖的氛圍,以及蘭佩紫,菊簪黃的煊麗中,聯想到的卻是云隨雁字長,人情似故鄉的愁怨。睹物思情,沉郁頓挫,竟乃發清歌斷腸般的感嘆??v觀整部《小山詞》,以情深意綿見長,他擅長小令,但“其語皆有味,淺語皆有致。求之兩宋,實罕其匹”(馮煦《宋六十一家詞選例言》)。他的詞“工于言情”(陳焯《白雨齋詞話》),但“得之天然”(王灼《碧雞漫志》)。有人說他是小令詞的最后一位專業作家,實不為過。就其反映的內容,大多是個人身世感懷之作,有不少是與歌女舞伎有關,相對題材狹窄,所以又有人說他的詞境不夠闊大,仍脫不了艷詞的窠臼,比起乃父晏殊而言,成就猶有不及。
對小山詞的秾艷之氣,我不否認,這也是我不是最喜歡《臨江仙》等名篇的原因,情濃意切,以至難以化開。他自己也說,“多情愛惹閑愁”,“到情深,俱是怨”。整個離不開一個情字,又常常跟夢交織在一起,讀多了,縱然再艷而不俗,也易產生審美疲勞。而這首風格更加清麗,境界更加開闊的《阮郎歸》,就顯得獨樹一幟,引人注目。
這不是偶然的,這與晏幾道的身世浮沉與個性稟賦有關。
黃庭堅在《小山詞序》里說:“仕宦連蹇,而不能一傍貴人之門,是一癡也。論文自有體,不肯作一新進語,此又一癡也。費資千百萬,家人寒饑,而面有孺子之色,此又一癡也。人皆負之而不恨,已信之終不疑其欺已,此又一癡也?!庇写怂陌V,他把晏幾道稱為“癡絕”。事實也正是如此。小山,生來好學,天性聰穎,“磊隗雋奇,固人英也”(《小山詞序》)。他生于侯門,身為王孫,而家道中落,命運多舛,一生僅作過穎昌府許田鎮監、乾寧軍通判、開封府判官之類的小官。然其性格始終孤傲,在慢詞漸成為主流的情況下,他獨執己見,堅持作小令。一次東坡聞聽小山之名,想通過黃庭堅的介紹與其會晤,竟被小山斷然拒絕:“今日政事堂中半吾家舊客,亦未暇見也”,令東坡也無可奈何。小山之耿介乃至執拗,可見一斑。
詞如其人。這位曾經的王孫,歷經從仁宗到徽宗五朝的傳奇作家,他心中的歸宿,到底在哪里呢。
再錄一首他比較著名的《阮郎歸》。
舊香殘粉似當初,人情恨不如。一春猶有數行書,秋來書更疏。
衾鳳冷,枕鴛孤,愁腸待酒舒。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
“夢魂縱有也成虛。那堪和夢無?!眽粢擦T,醒也好,無論是繁華富麗,還是愛恨纏綿,都在歲月里漸行漸遠了。幽傷,夾著無奈。
阮郎歸,又名醉桃源,詞牌來自一個傳說。據南朝宋劉義慶《幽明錄》載,東漢劉晨、阮肇入天臺山采藥,遇二仙女,留住半年,二人思歸甚苦。歸來則鄉里凋零,已歷七世。詞名如此,故音律感傷凄惻。就連東坡陳亮等豁達之士,作此詞風格亦婉麗,其他名篇猶有司馬光的“漁舟容易入春山”等等。但我以為,似以小山的這闕“天邊金掌露成霜”成就為最高。這首詞,堪稱整個晏幾道一生,整部《小山詞》的縮影,晏幾道,在看透世態炎涼的七十載光陰里,內心深處,始終留戀著遠去的那個“故鄉”。他的名字,似乎也暗合了某種天意,向幾道,多歧路,卻也是——
何處尋道阮郎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