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父親離開那年,我十二歲,哥哥十七歲。準備上高三的哥哥毅然選擇了輟學,無論母親怎么勸都不聽。
哥哥輟學后,到一個建筑工地當泥工學徒。初去的緣故吧,再加上他一臉書卷氣,工人們常欺負他,那些又累又臟的活總是留給他干。哥哥不惱,還總是樂呵呵地答應,干得很認真。有人在背后悄悄說:“這個傻小子,有書不讀,累死他。”也有了解我家變故的人同情哥哥,他們會為哥哥說好話、求情,但哥哥卻是笑著拒絕,說:“沒關系,我會干好的。”當學徒工,工資低,但哥哥每天總是早出晚歸,一天也不曾停歇過,碰到雨天工地停工,他就到汽車站去搬運行李。
我明白哥哥這樣沒日沒夜地干活是為了支撐起這個岌岌可危的家,他想盡快還清父親生病時所欠下的錢。母親身體贏弱,再加上父親的病逝對她的打擊,四十多歲的人,看起來像六十歲的人那樣蒼老和憔悴。這個家,惟有依靠哥哥一個人支撐。
(2)
太陽炙烤著哥哥白皙的臉龐,一段時間后,他就曬黑了,而且臉脫皮,嘴唇起水泡。母親很心疼,她又一次勸說哥哥回學校讀書,只是她的勸慰那么無力。母親心里也是明白的,這個貧窮的家,欠著一大筆債,再要供兩個孩子上學,是不大可能了,但母親又那么不甘心讓自己的兒子到建筑工地受苦受累。說起一次就痛哭一次。
哥哥輟學后,確實減輕了母親的負擔,但母親從來沒有高興過。她一直覺得愧疚兒子,是她毀了他的美好前程。只用了半年時間,憑著勤學苦練和自己的悟性,哥哥學會了泥水工技術,不僅磚砌得又快又平,而且貼出來的磁磚更是接縫嚴密,連工地的工頭都贊不絕口。哥哥當上師傅后,收入也跟著提高。他把大部分的工資都交給母親,自己只留下少許的零用錢。望著哥哥粗糙的,已起老繭的手,母親總是禁不住難過,她說:“這手本來是握筆的,現(xiàn)在卻成天握著磚刀。”
那時,我已經(jīng)上初中。哥哥在工地揮汗如雨的辛勞我知曉,所以當學校要求我們舞蹈隊的女生每人都應該購置一件紅色連衣裙時,我犯難了。我知道紅色連衣裙是節(jié)目參演時要穿的,別的女生都讓家長買了。唯有我,一直沒勇氣向母親開口。演出的日子一天天臨近,我心里為紅裙子發(fā)愁。向同學借過,但款式不同。我的悶悶不樂哥哥看在眼中。有一天放學回家,哥哥居然送我一條我夢寐以求的紅裙子。我一臉欣喜地問:“買給我的?”“是呀,小妹要參加演出了,別人有的,你也得有。”哥哥說。
從他手中接過紅裙子時,我注意到哥哥粗糙的手掌上傷痕累累,手指上貼著好幾塊邦迪,那一瞬間,仿佛有一只溫柔的箭鏃迅速觸及我的心肺,讓我甜蜜又憂傷。我強忍著淚說:“謝謝哥!”哥哥輕撫著我的頭笑著說:“小妹長大了,這紅裙子你穿一定好看。”后來還是母親告訴我,哥哥是從我一個女同學那里知道我想要買一條紅裙子才能參加學校演出的事,那段時間,他每天從工地回來后,晚上又出去載客。聽著母親的話,我心里很難受。哥哥每天在工地上干著繁重的活,晚上本該好好休息的,可他……街上和哥哥一樣年紀的人,一個個都還在父母的庇護下悠閑自在地生活,可他卻已經(jīng)要支撐起一個家。
(3)
上初三那年,十六歲的我已經(jīng)長到一米六五,走在女生群中,頗有些“亭亭玉立”。班上的男生都叫我“班花”,他們還寫了不少讓我臉紅的情書。我沒理睬,依舊過自己的生活。那時,哥哥已經(jīng)拉著一幫人馬自己承包工程。他很忙,每天都有干不完的活。我們的日子,在哥哥的努力下已經(jīng)越過越好。
“你的任務就是學習,媽媽的任務就是養(yǎng)好身體,我的任務就是掙錢,我們三個各司其職,要努力喲!”一次晚飯時,哥哥笑著對我和媽媽說。我望著哥哥黝黑、削瘦的面頰,心里無端感傷。如果哥哥當年沒有輟學,他現(xiàn)在大學都快畢業(yè)了。我知道哥哥心中一定有遺憾。記得那年他參加完一個同學的謝師宴回來后,在黑暗的院子里長坐,很久后,我聽到了他壓抑的哭泣聲。聽到哥哥的抽泣聲,躺在床上還未入睡的我也止不住流淚。
我很努力地讀書,我知道唯有考上大學才是對哥哥最好的回報,或許才能在他灰色的遺憾中添入些許溫暖的亮色,讓他覺得自己的付出值得。
只是那次,一個男生言語曖昧的紙條不知什么時候塞進我的書包,回家時,又恰巧被母親發(fā)現(xiàn)。我渾然不覺,直到哥哥逼問我,我才知道。哥哥第一次沖我吼,兩眼冒火,他嚴厲還有些粗俗的話語深深地刺傷了我的心。我哭著說;“為什么不相信我?”“如果不是你去勾搭別人,他們怎么會給你寫那么下流的紙條……”哥哥說,臉氣得漲紅。我哭得很傷心,哥哥怎么能這樣不分青紅皂白地責罵我,他們偷偷把紙條塞進我的書包,是我的錯嗎?哥哥讓我說出那個男生的名字。我不知道是誰寫的紙條,也不敢妄加猜測。平時收到這樣的紙條時,我都是當場撕毀。哥哥見我不說對方名字,還以為我護著那個男生,他氣極敗壞地掃了我一記耳光:“你不說,以后就不是我小妹。”看著哥哥鐵青的臉,我狠狠地瞪著他,掙脫母親的手,返身跑回房間。我把自己鎖在房間里,趴在床上痛哭流涕。
哥哥到學校找了我的老師,他連我的每個男女同學都一一詢問,兇神惡煞的樣子把班上的同學都嚇壞了,特別是那些曾經(jīng)給我寫過紙條的男生,一個個嚇得膽戰(zhàn)心驚。我回學校后,班上的男生再也不敢和我說話了,就連女生看我的眼神也是怪怪的。一個和我關系很好的女生偷偷把事情的原委告訴我。那天回家,我又和哥哥吵了一架。我很傷心,哥哥的行為讓我在同學中成了怪物,抬不起頭來。整整一個月,我沒有再和哥哥說話。吃飯時,他一開口,我就放下碗不吃了。哥哥輕嘆一聲,只好閉嘴,閃爍的眸光中,卻滿是疼愛和憐惜。
(4)
每天晚自習后,我原來都是和同學一起騎單車回家。家離學校其實不遠,穿過縣城北大街,再拐兩條巷子就到。自從哥哥因為紙條的事找到學校后,再也沒有同學和我結伴回家。臨近中考的一個晚上,因為解一道難題,等我走出教室時,學校里已經(jīng)沒有什么同學了。校門前空蕩蕩的,只有昏黃的路燈兀自閃爍。
我把單車騎得飛快,穿行在北大街。拐進小巷時,因為光線幽暗,我莫名地緊張起來。越是害怕,越容易出事,我居然踩著單車朝對面駛來的車燈刺目的摩托車撞去。摩托車上坐著兩個小青年,他們嘴里叼著煙,安穩(wěn)地坐在車上,我卻是連人帶車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