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童年是在中藥的芬芳中度過的。

剛開始時我并不覺得那是什么令人愉快的氣味。四五歲時患上心肌炎的我每天總是呆在家中端著小板凳坐在奶奶身邊看她照著我的藥方拆中藥，解開繁瑣的包裝紙，抓一把各種各樣的藥草擺在精致的天平上，推一推沉重的老花鏡，把身子湊近分度盤看個仔細，再緩緩地抓起盤中的藥放進藥罐。太子參、當歸、紅棗、甘草、丹參……她一遍遍不厭其煩地向我講述每一種草藥的療效，再寵溺地摸摸我的頭發：“西藥的療效遠比不上中藥呢！再堅持一段時間，你馬上就又能活蹦亂跳啦！”室內有花卉的馨香與草藥香混合在一起，形成一種朦朧的、幸福的芬芳。

奶奶佝僂的背影，捧著藥罐小心地擺在灶上。這時我總會躲得遠遠的，避開那些仿佛張牙舞爪沖我而來的苦澀氣味，而時間久了，我發現我再也不會不待見這些幫我恢復健康的草藥味兒了，并會站在奶奶身邊等待它們在文火中慢慢熬、慢慢熬，看著冰藍色的火苗舔舐著土色的罐底，那些苦中帶甘的芬芳氣息就漸漸凝成我童年藍天中柔軟的云朵。

聽奶奶說我那時服中藥一直很聽話。她帶著雪白的陶瓷碗、一杯水、一顆大白兔奶糖笑瞇瞇地走向我，和藹地為我剝開糖紙，哄著我把陶瓷碗送到我嘴邊，看著我拼命捏著鼻子皺著眉頭咽下苦澀的褐色液體。等到我喝完，她就馬上把奶糖塞到我的嘴中，又拿著水杯隨時準備把它遞給我……一場“戰役”結束后，我倆總會默契地相視一笑，奶奶愉悅地攬著我，在我額頭響亮地親上一口：“真乖！真讓我省心不少。如果做別的事情你都能像和中藥時一樣，咬咬牙閉閉眼就過了，那多簡單！”當時并不覺得什么，可現在想起這番話細細品味，還真有簡潔明朗的大道理蘊含其中！

正如奶奶所說，每天定時服用中藥后我的病不久就好了。那陣陣親切熟悉的草藥味漸漸淡出了我的生活。可是在我的夢中，奶奶的微笑、褐色的藥與奶糖、還有那裊裊的芬芳藥香，時而縈繞在我的腦中揮之不去。我不再覺得那氣味苦澀、難聞，它自然、清爽，還飽含了奶奶濃濃的愛呀，熬成世上最滋補的藥湯。

不久前，奶奶病了，她決絕服用五花八門的西藥，堅持自己坐在小板凳上，戴著老花鏡仔細看藥方，緩緩地抓藥、稱重……每當我有空時一定坐在她身旁另一個小板凳上，幫她抓藥，陪她聊家常瑣碎，還有我小時候的故事。她的皺紋增加了不少，大手也日益粗糙，但是只要講及我，眼中便是熠熠的光彩。現在輪到我端著當年的白瓷碗、水杯和奶糖了，奶奶總是靜靜喝下褐色的藥液，再吃下甜蜜的奶糖與我相視一笑。室內又一次充滿了草藥的芬芳的香氣。哦，多美好！那草藥的芬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