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實秋《雅舍小品》麥當勞、烤羊、肉燒鴨
引導語:梁實秋才思敏捷,眼光獨到,再小的芝麻粒的事兒,經他的筆一轉一化,汨汨淌出一大洼水,一波三折,有滋有味。下面是小編收集他的《雅舍小品》中的《麥當勞》《烤羊》與《肉燒鴨》,與大家分享學習。
麥當勞
麥當勞乃MacDonald的譯音。麥,有人讀如馬,猶可說也。勞字胡為乎來哉?N與L不分,令人聽起來好別扭。
牛肉餅夾圓面包,在美國也有它的一段變遷史。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國讀書,窮學生一個,真是“盤餐市遠無兼味”,尤其是午飯一頓,總是在校園附近一家小店吃牛肉餅夾面包,但求果腹,不計其他。所謂牛肉餅,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平底鍋上煎得兩面微焦,取一個圓面包(所謂bun),橫剖為兩片,抹上牛油,再抹上一層蛋黃醬,把牛肉餅放上去,加兩小片飛薄的酸黃瓜。自己隨意涂上些微酸的芥末醬。這樣的東西,三口兩口便吃掉,很難填飽中國人的胃,不過價錢便宜,只要一角錢。名字叫做“漢堡格爾”(Hamburger),尚無什么所謂“麥克唐納”。說食無兼味,似嫌夸張,因為一個漢堡吃不飽,通常要至少找補一個三文治,三文治的花樣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腸、雞蛋等等之分,價錢也是一角。再加上一杯咖啡,每餐至少要兩角五,總算可以糊口了。
我不能忘記那個小店的老板娘,她獨自應接顧客,老板司廚,她很俏麗潑辣,但不幸有個名副其實的獅子鼻。客人叫一份漢堡,她就高喊一聲:“Oneburger!”叫一份熱狗,她就高喊一聲:“Onedog!”
三十年后我再去美國,那個獅子鼻早已不見了,漢堡依然是流行的快餐,而且以麥克唐納為其巨擘,自西徂東,無遠弗屆。門前一個大M字樣,那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廣告語是“迄今已賣出幾億幾千萬個漢堡”。特大號的漢堡定名為BigMac(大麥克),內容特別豐富,有和面包直徑一樣大的肉餅,而且是兩片,夾在三片面包之中,里面加上生菜、番茄、德國酸菜(Sauerkraut)、牛油蛋黃醬、酸黃瓜,堆起來高高厚厚,櫻桃小口很難一口咬將下去,這樣的豪華漢堡當年是難以想象的,現在價在三元左右。
久住在美國的人都非萬不得已不肯去吃麥克唐納。我卻對它頗有好感,因為它清潔、價廉、現做現賣。新鮮滾熱,而且簡便可口。我住在西雅圖,有時家里只剩我和我的外孫在家吃午餐,自己懶得做飯,就由外孫騎腳踏車到附近一家“海爾飛”(Herfy)買三個大型肉餅面包(Hefty),外孫年輕力壯要吃兩個。再加上兩分炸番薯條,開一個“坎白爾湯”罐頭,一頓午餐十分完美。不一定要“麥當勞”。
在美國平民化的食物到臺灣會造成轟動,勢有必至理有固然。我們的燒餅油條豆漿,永遠吃不厭,但是看看街邊炸油條打燒餅的師傅,他的裝束,他的渾身上下,他的一切設備,誰敢去光顧!我附近有一家新開的以北方面食為號召的小食店,白案子照例設在門外,我親眼看見一位師傅打著赤膊一面和面一面擤鼻涕。
在臺北本來早有人制賣漢堡,我也嘗試過,我的評語是略為形似,具體而微。如今真的“麥當勞”來了,焉得不轟動。我們無需侈言東西文化之異同,就此小事一端,可以窺見優勝劣敗的道理。
烤羊肉
北平中秋以后,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口外的羊肥,而少膻味,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羊肉,我家里就羊肉不曾進過門。說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紅燒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氣,肉瘦,連皮吃,北方人覺得是怪事,因為北方的羊皮留著做皮襖,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門肉市正陽樓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細致,無論是上腦、黃瓜條、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飛薄,切肉的師傅就在柜臺近處表演他的刀法,一塊肉用一塊布蒙蓋著,一手按著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電冰柜里的凍肉(從前沒有電冰柜),就是冬寒天凍,肉還是軟軟的,沒有手藝是切不好的。
正陽樓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一尺,放在四張八仙桌子上,都是擺在小院里,四圍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伙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說笑,這是標準的吃烤肉的架勢。不像烤肉宛那樣的大支子,十幾個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女客喜歡到正陽樓吃烤肉,地方比較文靜一些,不愿意露天自己烤,伙計們可以烤好送進房里來。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燒過除煙的松樹枝子,所以帶有特殊香氣。烤肉不需多少佐料,有大蔥芫荽醬油就行。
正陽樓的燒餅是一絕,薄薄的兩層皮,一面粘芝麻,打開來會冒一股滾燙的熱氣,中間可以塞進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軟。普通的芝麻醬燒餅不對勁,中間有芯子,太厚實,夾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島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饞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飯莊從北平運來大批冷凍羊肉片,我靈機一動,托人在北平為我訂制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規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隨便制造的。我的支子運來之后,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濃郁。烤肉佐以濰縣特產大蔥,真如錦上添花,蔥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細嫩而甜。吃得皆大歡喜。
提起濰縣大蔥,又有一事難忘。我的同學張心一是一位畸人,他的夫人是江蘇人,家中禁食蔥蒜,而心一是甘肅人,極嗜蔥蒜。他有一次過青島,我邀他家中便飯,他要求大蔥一盤,別無所欲。我如他所請,特備大蔥一盤,家常餅數張。心一以蔥卷餅,頃刻而罄,對于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數年來第一次如意的飽餐!
我離開青島時把支子送給同事趙少侯,此后抗戰軍興,友朋星散,這青島獨有的一個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燒鴨
北平烤鴨,名聞中外。在北平不叫烤鴨,叫燒鴨,或燒鴨子,在口語中加一子字。
《北平風俗雜詠》嚴辰《憶京都詞》十一首,第五首云:
憶京都·填鴨冠寰中
爛煮登盤肥且美,
加之炮烙制尤工。
此間亦有呼名鴨,
骨瘦如柴空打殺。
嚴辰是浙人,對于北平填鴨之傾倒,可謂情見乎詞。
北平苦旱,不是產鴨盛地,唯近在咫尺之通州得運河之便,渠塘交錯,特宜畜鴨。佳種皆純白,野鴨花鴨則非上選。鴨自通州運到北平,仍需施以填肥手續。以高粱及其他飼料揉搓成圓條狀,較一般香腸熱狗為粗,長約四寸許。通州的鴨子師傅抓過一只鴨來,夾在兩條腿間,使不得動,用手掰開鴨嘴。以粗長的一根根的'食料蘸著水硬行塞入。鴨子要叫都叫不出聲,只有眨巴眼的份兒。塞進口中之后,用手緊緊的往下捋鴨的脖子,硬把那一根根的東西擠送到鴨的胃里。填進幾根之后,眼看著再填就要撐破肚皮,這才松手,把鴨關進一間不見天日的小棚子里。幾十百只鴨關在一起,像沙丁魚,絕無活動余地,只是盡量給予水喝。這樣關了若干天,天天扯出來填,非肥不可,故名填鴨。一來鴨子品種好,二來師傅手藝高,所以填鴨為北平所獨有。抗戰時期在后方有一家餐館試行填鴨,三分之一死去,沒死的雖非骨瘦如柴,也并不很肥,這是我親眼看到的。鴨一定要肥,肥才嫩。
北平燒鴨,除了專門賣鴨的餐館如全聚德之外,是由便宜坊(即醬肘子鋪)發售的。在館子里亦可吃烤鴨,例如在福全館宴客,就可以叫右邊鄰近的一家便宜坊送了過來。自從宣外的老便宜坊關張以后,要以東城的金魚胡同口的寶華春為后起之秀,樓下門市,樓上小樓一角最是吃燒鴨的好地方。在家里,打一個電話,寶華春就會派一個小利巴,用保溫的鉛鐵桶送來一只才出爐的燒鴨,油淋淋的,燙手熱的。附帶著他還管代蒸荷葉餅蔥醬之類。他在席旁小桌上當眾片鴨,手藝不錯,講究片得薄,每一片有皮有油有肉,隨后一盤瘦肉,最后是鴨頭鴨尖,大功告成。主人高興,賞錢兩吊,小利巴歡天喜地稱謝而去。
填鴨費工費料,后來一般餐館幾乎都賣燒鴨,叫做叉燒烤鴨,連悶爐的設備也省了,就地一堆炭火一根鐵叉就能應市。同時用的是未經填肥的普通鴨子,吹凸了鴨皮晾干一烤,也能烤得焦黃迸脆。但是除了皮就是肉,沒有黃油,味道當然差得多。有人到北平吃烤鴨,歸來盛道其美,我問他好在哪里,他說:“有皮,有肉,沒有油。”我告訴他:“你還沒有吃過北平烤鴨。”
所謂一鴨三吃,那是廣告噱頭。在北平吃燒鴨,照例有一碗滴出來的油,有一副鴨架裝。鴨油可以蒸蛋羹,鴨架裝可以熬白菜,也可以煮湯打鹵。館子里的鴨架裝熬白菜,可能是預先煮好的大鍋菜,稀湯洸水,索然寡味。會吃的人要把整個的架裝帶回家里去煮。這一鍋湯,若是加口蘑(不是冬菇,不是香蕈)打鹵,鹵上再加一勺炸花椒油,吃打鹵面,其味之美無與倫比。
梁實秋麥當勞
麥當勞
麥當勞乃MacDonald的譯音。麥,有人讀如馬,猶可說也。勞字胡為乎來哉?N
與L不分,令人聽起來好別扭。
牛肉餅夾圓面包,在美國也有它的一段變遷史。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國讀書,窮
學生一個,真是“盤餐市遠無兼味”,尤其是午飯一頓,總是在校園附近一家小店
吃牛肉餅夾面包,但求果腹,不計其他。所謂牛肉餅,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
平底鍋上煎得兩面微焦,取一個圓面包(所謂bun),橫剖為兩片,抹上牛油,再抹
上一層蛋黃醬,把牛肉餅放上去,加兩小片飛薄的酸黃瓜。自己隨意涂上些微酸的
芥末醬。這樣的東西,三口兩口便吃掉,很難填飽中國人的胃,不過價錢便宜,只
要一角錢。名字叫做“漢堡格爾”(Hamburger),尚無什么所謂“麥克唐諾”。說
食無兼味,似嫌夸張,因為一個漢堡吃不飽,通常要至少找補一個三文治,三文治
的花樣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腸、雞蛋等等之分,價錢也是一角。再加上一杯咖
啡,每餐至少要兩角五,總算可以糊口了。
我不能忘記那個小店的老板娘,她獨自應接顧客,老板司廚,她很俏麗潑辣,
但不幸有個名副其實的獅子鼻。客人叫一份漢堡,她就高喊一聲“Oneburger!”叫
一份熱狗,她就高喊一聲“Onedog!”
三十年后我再去美國,那個獅子鼻早已不見了,漢堡依然是流行的快餐,而且
以麥克唐納為其巨擘,自西徂東,無遠弗屆。門前一個大M字,那就是他的招牌,
他的廣告語是“迄今已賣出幾億幾千萬個漢堡”。特大號的漢堡定名為BigMac(大
麥克),內容特別豐富,有和面包直徑一樣大的肉餅,而且是兩片,夾在三片面包
之中,里面加上生菜、番茄、德國酸菜(Sauerkraut)、牛油蛋黃醬、酸黃瓜,堆
起來高高厚厚,櫻桃小口很難一口咬將下去,這樣的豪華漢堡當年是難以想像的,
現在價在三元左右。
久住在美國的`人都非萬不得已不肯去吃麥克唐納。我卻對它頗有好感,因為它
清潔、價廉、現做現賣。新鮮滾熱,而且簡便可口。我住在西雅圖,有時家里只剩
我和我的外孫在家吃午餐,自己懶得做飯,就由外孫騎腳踏車到附近一家“海爾飛”
(Herfy)買三個大型肉餅面包(Hefty),外孫年輕力壯要吃兩個。再加上兩分炸
番薯條,開一個“坎白爾湯”罐頭,一頓午餐十分完美。不一定要“麥當勞”。
在美國平民化的食物到臺灣會造成轟動,勢有必至理有固然。我們的燒餅油條
豆漿,永遠吃不厭,但是看看街邊炸油條打燒餅的師傅,他的裝束,他的渾身上下,
他的一切設備,誰敢去光顧!我附近有一家新開的以北方面食為號召的小食店,白
案子照例設在門外,我親眼看見一位師傅打著赤膊一面和面一面擤鼻涕。
在臺北本來早有人制賣漢堡,我也嘗試過,我的評語是略為形似,具體而微。
如今真的“麥當勞”來了,焉得不轟動。我們無需侈言東西文化之異同,就此小事
一端,可以窺見優勝劣敗的道理。
選自《梁實秋散文》(第四集)
梁實秋《雅舍談吃》散文集:《烤羊肉》
引導語:梁實秋先生的品味不似唐魯孫那樣的大家氣派,醬菜、湯包、燒餅、油條,連麥當勞都能寫上一寫,但《雅舍談吃》處處卻顯現著文人食客的淵博與風雅。一味平凡吃食可以縱橫南北、通貫古今,柴米油鹽中亦現大典故,讓人回味。下面是《雅舍談吃》中的《烤羊肉》原文,歡迎大家閱讀學習。
北平中秋以后,螃蟹正肥,烤羊肉亦一同上市。口外的羊肥,而少膻味,是北平人主要的食用肉之一。不知何故很多人家根本不吃羊肉,我家里就羊肉不曾進過門。說起烤肉就是烤羊肉。南方人吃的紅燒羊肉,是山羊肉,有膻氣,肉瘦,連皮吃,北方人覺得是怪事,因為北方的羊皮留著做皮襖,舍不得吃。
北平烤羊肉以前門肉市正陽樓為最有名,主要的是工料細致,無論是上腦、黃瓜條、三叉、大肥片,都切得飛薄,切肉的師傅就在柜臺近處表演他的刀法,一塊肉用一塊布蒙蓋著,一手按著肉一手切,刀法利落。肉不是電冰柜里的凍肉(從前沒有電冰柜),就是冬寒天凍,肉還是軟軟的,沒有手藝是切不好的。
正陽樓的烤肉支子,比烤肉宛烤肉季的要小得多,直徑不過一尺,放在四張八仙桌子上,都是擺在小院里,四圍是四把條凳。三五個一伙圍著一個桌子,抬起一條腿踩在條凳上,邊烤邊飲邊吃邊說笑,這是標準的吃烤肉的架勢。不像烤肉宛那樣的大支子,十幾條大漢在熊熊烈火周圍,一面烤肉一面烤人。女客喜歡到正陽樓吃烤肉,地方比較文靜一些,不愿意露天自己烤,伙計們可以烤好送進房里來。烤肉用的不是炭,不是柴,是燒過除煙的松樹枝子,所以帶有特殊香氣。烤肉不需多少佐料,有大蔥芫荽醬油就行。
正陽樓的燒餅是一絕,薄薄的兩層皮,一面粘芝麻,打開來會冒一股滾燙的熱氣,中間可以塞進一大箸子烤肉,咬上去,軟。普通的芝麻醬燒餅不對勁,中間有芯子,太厚實,夾不了多少肉。
我在青島住了四年,想起北平烤羊肉饞涎欲滴。可巧厚德福飯莊從北平運來大批冷凍羊肉片,我靈機一動,托人在北平為我定制了一具烤肉支子。支子有一定的規格尺度,不是外行人可以隨便制造的。我的支子運來之后,大宴賓客,命兒輩到寓所后山拾松塔盈筐,敷在炭上,松香濃郁。烤肉佐以濰縣特產大蔥,真如錦上添花,蔥白粗如甘蔗,斜切成片,細嫩而甜。吃得皆大歡喜。
提起濰縣大蔥,又有一事難忘。我的`同學張心一是一位畸人,他的夫人是江蘇人,家中禁食蔥蒜,而心一是甘肅人,極嗜蔥蒜。他有一次過青島,我邀他家中便飯,他要求大蔥一盤,別無所欲。我如他所請,特備大蔥一盤,家常餅數張。心一以蔥卷餅,頃刻而罄,對于其他菜肴竟未下箸,直吃得他滿頭大汗。他說這是數年來第一次如意的飽餐!
我離開青島時把支子送給同事趙少侯,此后抗戰軍興,友朋星散,這青島獨有的一個支子就不知流落何方了。
那個年代的“舌尖中國”——讀梁實秋《雅舍談吃》有感
中國的散文,自古而今,流傳甚多。古時唐宋大家多以各類托物言志,或即景抒情的散文著名于世。然而畢竟古文晦澀,著實難讀的很,唯獨建國前幾位名家的半白之文,留有古語余香,又兼現代語言的樸實舒暢,讓人讀來不僅舒心,更有一份欣賞的感覺。假期隨手翻閱梁實秋先生的《雅舍談吃》,恰如其分,美食勾人,讓人大呼過癮。
梁實秋先生一生著作頗豐,散文集一再出版,聞名于世。其與魯迅先生的激烈“筆戰”也一直讓人津津樂道。實際上梁先生是一位文字風格平淡隨和,擅長自由文字的作家。他致力于提倡文學的人性,主張一切文字作品“發于人性,基于人性,亦止于人性”,當然,對于這本《雅舍談吃》也是在他這一思想下的散文作品集。整部集子里,先生用寥寥數筆,勾勒出人們對美食饕餮的追求和體驗,發自內心的自然欲望,追求完美的口味搭配,卻也有所節制不去暴飲暴食。要知道那個年代沒有什么營養平衡的講究,沒有什么食品安全的危險,從頭到尾,都是美妙的食材配合高超的廚藝在唱主角,如同一部那個年代文字版的“舌尖上的中國”。看完口水橫流之余不禁感慨,中國人不愧是世界上最擅長吃的民族了。
【第1句】:食之理
美食的不可思議,在于看似普通或意外的搭配下,混合燒出感官最可口的作品。這一點是糅雜了理性和感性的綜合,可謂是美食自身的“理”。梁先生在書里大贊了類似的美食搭配,試舉兩例如下:
比如“水晶蝦餅”,“七分蝦肉要加三分豬板油,放在一起剁碎…略按松,壓成厚厚的小圓餅狀,下油鍋炸,要用豬油,溫的豬油,炸出來白如凝脂,溫如軟玉,入口松而脆…實為不可多得…”
又如“溜黃菜”,“溜黃菜是用豬油做的…在蛋黃糊里加荸薺丁,表面撒一些清醬肉或火腿屑,用調羹舀著吃…做法是蛋黃攪拌加水,加入芡粉,入旺油鍋中翻攪而成。”
這些特色,看著令人驚奇,蝦肉配豬油,居然可以成餅食之;蛋黃配荸薺配火腿,居然可以成就名菜“溜黃菜”,想不到的組合,嘗得到的美味,讓人不禁食指大動。
【第2句】:食之趣
梁先生是大家子弟,光看書中描述自己家的門,就有一番大戶人家的威風。門口設木牌,進門迎面有金磚擺拼的“戩榖”字樣。既是大戶人家,飲食料理算是精巧細致,也就是現在俗話說的“高端大氣上檔次”。然而梁先生卻也關注平民小吃,如豆汁,窩窩頭,面條等,只要條件許可,他都去嘗嘗,去尋找尋常食物的美味,算是別致的美食趣向;各種尋求美味的過程中,梁先生還往往記錄了各種幽默詼諧的故事,讓人忍俊不禁,算是獨特的文學趣味。
《湯包》一文中寫道:兩個不相識的人據一張桌子吃包子,其中一位一口咬下去,包子里的一股湯汁直飚過去,把對面客人噴了個滿臉花。肇事的這一位并未覺察,低頭猛吃。對面那一位很沉得住氣,不動聲色。堂倌在一旁看不下去,趕快擰了一個熱手巾把送了過去,客徐曰:”不忙,他還有兩個包子沒吃完理。”
《芙蓉雞片》一文中寫道:我幼時侍先君飲于東興樓,因上菜稍慢,我用牙箸在盤碗的沿上輕輕敲了叮當兩響,先君急止我曰:”千萬不可敲盤碗作響,這是外鄉客粗鹵的表現。你可以高聲喊人,但是敲盤碗表示你要掀桌子。在這里,若是被柜上聽到,就會有立刻有人出面賠不是,而且那位當值的跑堂就要卷鋪蓋,真個的卷鋪蓋,有人把門簾高高掀起,讓你親見那個跑堂扛著鋪蓋卷兒從你門前疾馳而過。不過這是表演性質,等一下他會從后面又轉回來的。”
【第3句】:食之味
中國人算的上最講究吃的民族,尤為注重烹飪的方式和味道。方式五花八門,烤、煎、燉、蒸、鹵、炸、燴、醉、炙、熘、炒、拌,真是一言難盡。古來有許多做菜的名廚,其名字都和宰相一樣顯赫地留在青史上。梁先生在《雅舍談吃》里尤為注重煎炸處理的味道。
“煎餛飩”里提及到,“最欣賞的是致美齋的煎餛飩...入油鍋慢火生炸,炸黃之后再上小蒸籠,猛蒸片刻...每個餛飩包的非常峭拔舒巧,像是天主教修女的白布帽子”,又有“核桃腰”談到,“腰子上面縱橫劃紋,下油鍋炸...炸到變黃,取出蘸著花椒鹽吃”。如此這般,可見梁先生偏愛煎炸食物的口味,大致是因為油脂里的脂肪酸經過煎炸處理后顯出焦又甜的味道,而且煎炸后食物口感酥脆,更惹人饞蟲吧。
【第4句】:食之色
梁先生在點評食物的時候,算不上什么美食家,充其量是一位文人對于生活里“吃”的感悟和感情。對于一般美食評論要求的“色”、“香”、“味”并不做全面的考量。他更偏重口味的描寫,對于食物外觀和色澤關注不多,但也有所表現。
“白菜”里寫到:“弧形菜葉洗凈待用...準備幾樣東西...炒麻豆腐一盤,作灰綠色,此物用羊尾巴油炒最妙,加一把青豆...切小肚丁一盤,小肚丁是用豬尿泡灌豬血勾芡粉煮成的,作粉紅色,加大量松子,有異香...炒白菜絲,炒爛,取熱飯一碗,把鮮紅的蒜蓉醬抹在白菜里...把麻豆腐、小肚丁、炒白菜絲一起拌飯...吃得痛快淋漓”。
又有“蔥油餅”,“在山東,許多處蔥油餅是油炸的,焦黃的樣子很好看,吃上一兩塊就消化不了了...”。“芙蓉雞蛋里”寫到:“取雞胸肉,細切...然后以白色雞蛋清攪合之...入溫油鍋攤成一大片...起鍋時加嫩豆苗數支,取其翠綠色為點綴,如能灑上幾滴雞油,亦甚妙佳”。
梁實秋作品《麥當勞》
麥當勞乃MacDonald的譯音。麥,有人讀如馬,猶可說也。勞字胡為乎來哉?N與L不分,令人聽起來好別扭。
牛肉餅夾圓面包,在美國也有它的一段變遷史。一九二三年我到美國讀書,窮學生一個,真是“盤餐市遠無兼味”,尤其是午飯一頓,總是在校園附近一家小店吃牛肉餅夾面包,但求果腹,不計其他。所謂牛肉餅,小小的薄薄的一片碎肉,在平底鍋上煎得兩面微焦,取一個圓面包(所謂bun),橫剖為兩片,抹上牛油,再抹上一層蛋黃醬,把牛肉餅放上去,加兩小片飛薄的酸黃瓜。自己隨意涂上些微酸的芥末醬。這樣的東西,三口兩口便吃掉,很難填飽中國人的胃,不過價錢便宜,只要一角錢。名字叫做“漢堡格爾”(Hamburger),尚無什么所謂“麥克唐諾”。說食無兼味,似嫌夸張,因為一個漢堡吃不飽,通常要至少找補一個三文治,三文治的花樣就多了,可以有火腿、肝腸、雞蛋等等之分,價錢也是一角。再加上一杯咖啡,每餐至少要兩角五,總算可以糊口了。
我不能忘記那個小店的老板娘,她獨自應接顧客,老板司廚,她很俏麗潑辣,但不幸有個名副其實的獅子鼻。客人叫一份漢堡,她就高喊一聲“Oneburger!”叫一份熱狗,她就高喊一聲“Onedog!”
三十年后我再去美國,那個獅子鼻早已不見了,漢堡依然是流行的快餐,而且以麥克唐納為其巨擘,自西徂東,無遠弗屆。門前一個大M字,那就是他的招牌,他的廣告語是“迄今已賣出幾億幾千萬個漢堡”。特大號的漢堡定名為BigMac(大麥克),內容特別豐富,有和面包直徑一樣大的肉餅,而且是兩片,夾在三片面包之中,里面加上生菜、番茄、德國酸菜(Sauerkraut)、牛油蛋黃醬、酸黃瓜,堆起來高高厚厚,櫻桃小口很難一口咬將下去,這樣的豪華漢堡當年是難以想像的,現在價在三元左右。
久住在美國的人都非萬不得已不肯去吃麥克唐納。我卻對它頗有好感,因為它清潔、價廉、現做現賣。新鮮滾熱,而且簡便可口。我住在西雅圖,有時家里只剩我和我的外孫在家吃午餐,自己懶得做飯,就由外孫騎腳踏車到附近一家“海爾飛”(Herfy)買三個大型肉餅面包(Hefty),外孫年輕力壯要吃兩個。再加上兩分炸番薯條,開一個“坎白爾湯”罐頭,一頓午餐十分完美。不一定要“麥當勞”。
在美國平民化的食物到臺灣會造成轟動,勢有必至理有固然。我們的燒餅油條豆漿,永遠吃不厭,但是看看街邊炸油條打燒餅的師傅,他的.裝束,他的渾身上下,他的一切設備,誰敢去光顧!我附近有一家新開的以北方面食為號召的小食店,白案子照例設在門外,我親眼看見一位師傅打著赤膊一面和面一面擤鼻涕。
在臺北本來早有人制賣漢堡,我也嘗試過,我的評語是略為形似,具體而微。如今真的“麥當勞”來了,焉得不轟動。我們無需侈言東西文化之異同,就此小事一端,可以窺見優勝劣敗的道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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