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村莊,苜蓿花一夜之間綻放,匆匆趕路的南風,被染成紫色。
我在苜蓿地旁的坡上放驢,玩剛編好的螞蚱籠。你跟著一個叔叔,驕傲地閃過山腰,沿苜蓿地旁的小路,輕快走來。你皮膚白皙,穿著藍白相間的花格子襯衣,左手的坦克玩具在陽光下發光。
那是第一次見你的場景,我7歲,你11歲。
你被眼前的苜蓿花海吸引,像猴子似的竄到我面前,“我想用坦克換你的玩具!”
我滿心歡喜地答應。接過你的坦克時,我心跳不已,我擔心你換了個不好玩的籠子,你爸爸會不會打你。
我不知道你從哪里來,卻見你四平八穩地坐在我家炕上,和你的爸爸。
媽媽在廚房里做拉面,我問她,來的什么人?只有過年才能享受的豐盛晚餐,突然降臨在這個八月的黃昏,你們一定非同尋常。
媽媽說:“老的是你爸爸,小的,你應喊哥哥。”
手不由松開,坦克碎成一地。“我不要他們,他不是我爸爸,我沒有爸爸!”從沒在媽媽眼前吵嚷過,你和你爸爸,聽見我的歇斯底里。
你已站在身后,默默伸手。我無視你眼里的清澈真誠,才不會握你嬌嫩干凈的手。
吃飯時,我忍不住偷眼看你爸爸,他和藹慈祥,頭有點禿。突然想起,在媽媽陪嫁的大紅箱子里,見過他,和媽媽相依,兩人的臉安靜幸福,媽媽一直保存著這張照片。
原來,你們是接我去城里讀書。我狠狠地甩開你爸爸的愛撫,不管他怎么套近乎,拒不相認。自私懦弱的他,是以給我光明前景為幌子,補還虧欠媽媽的情債。我像一只發怒的小獸,把你們當作敵人。
睡前,你湊到我耳邊,悄悄說:“到城里去,打架都有幫手。”我冷笑,我才不是打架的壞孩子。
第二天,你和你爸爸離開時,我還在睡夢中。醒時,發現枕頭下壓有二十塊錢,一張紙片上整齊地寫著:弟弟,苜蓿花落時,我再來看你。末尾寫著你的名字:張笑。突然有種幻覺,那張笑語盈盈的臉,就在眼前。
苜蓿花開過時,你真的來了。帶了書本和零食,看來要住上一陣子。媽媽對你很好,做了豐盛的晚餐,鋪上很少用過的被褥。你說是幫我們收割洋芋的。我沒好聲氣:“你們城里人,知道洋芋在哪頭收?”
不想你動了真格的,揮動沉重的镢頭刨地,豌豆大的汗珠從額頭滾落,媽媽勸你休息,你不肯。你手里磨起的血泡被擠破,疼得直皺眉頭,就是不肯停下手中的活。
有你的幫忙,我們的農活總算走到前面完成,鄉親們個個夸你,說我有這樣的哥哥,真是前世修來的福。我揚起頭,假裝沒聽見。其實,那顆為你合上的心,正被你的溫情感化。
有天,我和你拉架子車下坡,車速越來越快,我們小小的力量就快控制不了了。眼看就要雙雙被壓在裝滿洋芋的車底,你突然松開車沿,用力將我推出去,你卻死死地壓在車下。還好,車子撞上一棵老柳樹,沒有釀成大禍。
你的額頭被擦傷,血流不止。你安靜地躺在診所的小床上,雙眼緊閉,表情卻從容。我安慰自己,你沒事的,只是補最近欠下的瞌睡。媽媽不停流淚,將熬好的小米粥,一點點喂你。
看著滴滴透明的液體,流進你纖細清潤的血管,我的聲音顫抖,小心地問你疼不疼,你的眼睛馬上睜開:“弟弟,你終于關心我了!”
我的鼻子一酸:“我只是問你疼不疼,你為什么要救我?”
“因為我是哥哥,你的哥哥。”
后來,我考進了你的城市,第一次乘火車,又一路站來。到站后,天和地同時旋轉。你已高出我一大截,跟電視劇里的男主角一般帥氣。接過行囊后,你高興地說:“兄弟同心,其力斷金。我們哥兒倆終于在一起了。”
我淡淡地笑笑,力圖掩飾內心的感動。
你爸爸就站在旁邊,一直微笑,眼睛里閃耀著欣喜激動,我不愿和他說一句話。報名、找宿舍等一切瑣碎,你一一搞定。
從我記事起,你爸爸就給我和媽媽寄錢。我們從沒用過,我發過誓,要用自己的本事和你站在一起。但在大二上半年,我主動向你借錢。你把它當成很開心的事,爽快答應,也不問錢的用途。
我喜歡上一個女孩,給她買禮物,帶她看電影,以城市男孩追女生的方式追求她。直到有一天,我在校園外的林子里,看到她墊起腳尖,親吻另一個男孩。我的世界轉眼塌陷,仿佛被所有人遺棄。
灌了一瓶白酒后,我沉醉在小樹林里。醒時,看到你在眼前晃動,而我躺在一間精致溫暖的房間里,藍色墻壁白色書柜,原木色的門上寫有漂亮的字:張翔的窩。
這不是在做夢吧,我試著坐起來,你的爸爸趕緊扶我躺下,“翔兒,好好休息,過了這關,你就長大了!”
原來,一切你們都知道,那一刻,我無地自容。
一位阿姨搖著輪椅,緩緩過來,她妝扮優雅,面含微笑。她是你的媽媽。
二十二年前,我的媽媽身懷有孕,突然患了一場重病,醫生告訴爸爸,要想保住大人和孩子,必須做手術。然而,兩萬元的手術費讓爸爸束手無策,醫生給了他兩個月的準備期,爸爸將媽媽安頓給奶奶后,跑去銀川的煤礦下井。
有天夜里,爸爸從煤井經過宿舍的時候,碰到一伙歹徒對一女子施暴。爸爸立即沖上去,他力氣大,手上還有鏟煤的鐵器,不一陣,就將歹徒驅散。
爸爸扶著驚慌失措的女孩往廠區走,突然,馬達吼叫,歹徒飛車沖向爸爸。沒等爸爸明白過來,身邊的女子已使出全身力氣,將爸爸推出去,而她卻躺在了摩托的輪子下。
女子的一條腿成了殘疾。爸爸抱著她,發瘋似的沖進醫院……爸爸的大腦一片空白,冥冥中他覺得已離不開這個女子,他要照顧她一輩子。
爸爸揣著挖煤掙的錢回到家鄉時,媽媽已經手術成功出院。爸爸讀過高中,有寫日記的習慣,他在醫院里守護女子而睡熟時,不經意被對方讀走他的秘密。
她以煤礦的名義,寄了張兩萬元的匯款單到家鄉的醫院。那個女子就是你的媽媽,彼時帶著三歲的你在礦上做活。你的親生爸爸因為一場瓦斯事故,被埋葬在礦區的深井里。
我出生后第十個月,爸爸給媽媽一筆錢后,和她離了婚,結束了長達二十多年的娃娃親。爸爸和你的媽媽相愛了,他們的愛情就像野菊花,扎根在九月的黃土坡。
無法抉擇的命運里,爸爸惟一抓住的,就是那場猝不及防的愛情,他死死地抓住,以至忘卻生命中所有的幸與不幸,甚或責任、道德。
你說:“爸爸很愛你,對你的媽媽,也常懷感念。爸爸并沒有丟掉他作為一個男人的責任,弟弟,請你認他,好嗎?”
我在內心里已改口你的爸爸為爸爸了,其實,他并不是你真正的爸爸。而要我認他——那個小時吵著嚷著讓媽媽找的人,需要過程。不知你是否知道,沒有爸爸的童年,是殘缺的。因此,那些可憐的自尊和敏感,總在挾持我的心,小心翼翼。
大學畢業后,你進入國家電網工作,我成為一名電視記者。三年后,我們都在這座城市里買了房和車。夏天,我們自駕車回到家鄉,那片苜蓿地尚在,被染成紫色的南風拂面而過,只是,苜蓿花叢后面,已沒有了編螞蚱籠的放驢娃。
我問你,當初用坦克換螞蚱籠,真是傻得可以。你說你也舍不得,那是爸爸的授意,他答應回去后給你買個更大的。我的眼睛不由模糊起來。
媽媽已在三年前和鄰村的老胡結婚了,幸福圓滿。說將他們接到城里,媽媽不答應,她說:“城市的洋樓里,我們怎能習慣,還是住在土炕上,踏實安心。 ”
你笑著說:“弟,咱們聽媽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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