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年7月11日,北大資深教授季羨林先生在北京301醫院辭世,享年98歲。季羨林是我國著名文學家、語言學家、教育家和社會活動家,在國內外享有崇高聲望,被稱為“國寶”。鮮為人知的是,生前因為一些誤解和積怨,季羨林和兒子曾經有13年不相往來。
季羨林的兒子季承先生是中科院的一名退休干部。父親去世后,他含淚回憶那充滿遺憾和真情的父子情……
朦朧少年盼父愛
三次離別埋下“恨父情結”
我從小對父親這個稱呼沒有一點概念,看見別人有爸爸。就問母親:“我怎么沒有父親呢?”母親把我拉到正屋,指著墻上一個鏡框說:“那就是你父親,他在天那邊兒呢。”
我上學后,因為父親沒在身邊,我沒少受委屈。一次,老師讓每個同學講講“我的父親”,我這樣說道:“奶奶說,父親在外國,穿洋裝、坐馬車……”結果惹得大家陣陣取笑。自此,我再也不提父親二字。
1945年10月6日,父親回到了北京。無奈當時內戰正在激烈進行,津浦鐵路中斷,他有家難歸。直到兩年之后,他任北大東語系主任才再次回鄉。
1947年暑假,父親乘飛機返回闊別12年的濟南老家。那天陰雨綿綿,我們家上上下下卻充滿了喜氣。母親把家里收拾一新,莊重地等待父親的歸來。父親那年37歲,英姿勃發,進門的時候他身穿黑色雨衣猶如戰時將軍服,頭發也梳理整齊。
“快叫爸爸,叫啊。”母親推著我和姐姐,可我終究喊不出口。父親看到一雙兒女,心里由衷高興。但我對父親卻有些生疏。那個時候,家里很困難,叔父年邁多病,早已不能工作。續弦的嬸母(我和姐姐稱之為老祖)每日擺小攤賣香煙、炒花生和最便宜的糖果,來維持全家人的生活。母親更是日漸地蒼老。我看見父親表情嚴肅,喟然長嘆:“十年一覺歐洲夢,贏得萬斛別離情。”
父親試圖和我們多接觸,故意逗我和姐姐玩。但總是那么一小會兒,他就抱著書趴在桌子上寫著什么。有一天,我正在外面玩,被父親叫了進去,親切地說:“這是我給你們買的金筆,你們倆一人一支,將來一定要好好學習。”同時,父親還拿出了一條德國產的腰帶,遞給我說:“給你留個紀念,這是在德國買的。”這條腰帶我一直保留至今。
不久,父親又要離開家去北大教書了。這是我出生后父親第二次離家遠行,我心里有種失落感。上中學時,已略懂世事的我似乎意識到了一種東西,那就是父母之間缺少什么,他們就像毫無干系的兩個人,母親只念過小學,對父親搞的學問一竅不通,一輩子也沒有看過任何一部父親寫的書。對于母親的勤懇辛勞,父親偶爾會流露出感激,但是我很少看見他對母親說什么。
那段生活,成了一家人最快樂的時光。家人朋友時常團聚,母親會做一大桌子菜,看著眾人狼吞虎咽。后來我的女兒和姐姐的兒子相繼出生,天倫之樂撫慰著母親那顆酸澀的心。
人近中年的我,已經讀懂了一個父親的含義和責任,對父親早年的做法埋怨在心,我仍舊很少喊他一聲“爸爸”。1966年文革爆發,父親卷入漩渦被抓去了牛棚,這次我想喊他一聲都難了。這一次,我們父子第三次離別,又是長達數年……
三位親人相繼離世
父子積怨爆發老死不相往來
很長一段時間,因為看不到父親,又擔心會出意外,母親經常暗自落淚。1978年,父親重獲自由,恢復原北大東語系主任職務,同時擔任第五屆全國政協委員。工作恢復,親人團聚,一家人在歷經風雨過后迎來了新的生活。
也許是為了奪回失去的時間,60歲的父親一心撲在工作和做學問上。母親神色黯淡地對我說:“你說他,都忙了一輩子了,也不歇一歇。”透過母親的話,我領悟到:晚年的母親渴望老伴的關愛,希望父親能陪她走過最后一程,這也正是我們做子女的想法,我決定找父親談談。
我對父親說:“您都辛苦一輩子了,如今兒孫滿堂,也該享受下晚年生活了。再說,母親一輩子操勞,你倆在一起的時間遠不及分開的時間長,您就多陪陪她吧。”父親拍拍我的肩膀,說:“說到你母親,她一輩子為咱們這個家操碎了心,我欠她太多了。可國家正在建設時期,需要每個人都出份力,我想利用有生之年,多在學術上有所研究,所以就拜托你代我多陪陪你媽媽……”父親的話無不在理,但我卻認為父親這一輩子,心中只有大家,卻從未顧及過小家。細想起自己成長路上父愛的缺失,心中極為不快。父子不歡而散。
一次,母親過生日,我希望父親能回來,但父親說有事晚點回去,可到了晚上依舊沒看到人歸來,我心中不悅,心里很替母親叫委屈。我甚至想把父親“德國初戀”的秘密說出來,可最終還是沒有。因此對父親的怨恨再次加深。
幾天后,母親帶著微笑離開了人世。父親只是在她臨終的時候才來到她身邊,有父親在身邊陪伴,母親臨終時走得很安詳。那一年我已經60歲,也是個花甲老翁了。但我對母親的離世依然難以釋懷,守著母親的遺照,我一次次老淚縱橫。
料理完母親的后事,父親又去忙工作了,我內心很悲憤,認為母親在父親心目中的地位完全沒有那些著作高,對父親數年的不滿頃刻涌上心頭,我們爆發了有史以來最激烈的一次爭吵。我對父親說:“您為何一點也不關心媽媽呢?多少年來,她心中只有您和這個家,可您在德國一呆就是11年,在北京獨身又是10年,您腦子里全是學術,根本沒把這個家當家。您太冷漠了!”
我的話刺痛了父親,父親心如撕裂般難受。父親再也忍不住了:“你給我出去。”“好,走就走,我再也不想見您!”親人離世,原本是應該緬懷我母親的父子倆,卻因為互不理解,最終爆發了這場積壓很久的爭吵。我恨父親,甚至恨他滿屋子的書籍和學問,他們這一樁沒有愛情的婚姻,讓我出生開始感受的就不是歡樂,而是痛苦。我同情母親,我開始公開發表文章反對父親的學術思想。對于我的“叛逆”,父親一直沉默著。
從此,我賭氣不再到父親家里看望他,在郁悶和痛苦中,和年邁的老父親開始“老死不相往來”。
13年后再相聚
冰釋前嫌父子享受天倫之樂
雖然有些恨父親,但畢竟血濃于水,每年春節我還是派兒女們去看望爺爺,打聽到父親現在有專人照顧,還在專心搞研究和創作,我才放下心來。
1995年的一個夏天,我看見父親寫的一篇文章《寸草心·我的妻子》:“在文化方面,她就是這個樣子。然而,在道德方面,她卻是超一流的。上對公婆,她真正盡上了孝道;下對子女,她真正做到了慈母應做的一切……我活到了八十多,參透了人生真諦。人生無常,無法抗御。我在極端的快樂中,往往心頭閃過一絲暗影:天下無不散的筵席。我們家這一出十分美滿的戲,早晚會有煞戲的時候。果然,老祖先走了。去年德華又走了。她也已活到超過米壽,她可以瞑目了。德華永遠活在我的記憶里。”
當我看到這段話,眼淚模糊了我的視線。了解父親,對于我來說,真是一個漫長的過程。我知道,在對母親的感情上,我對父親可能有誤解,父親并不是像我想象的那樣,對母親是個冷血的人。也許,他是把對母親的感情深深地藏在自己的心里。
這年春節,我和妻子親手做了許多山東齋菜,托父親的秘書給他送去。秘書后來告訴我,父親雖然沒有問,但他心知肚明是我送的,吃得很開心。
受父母婚姻的影響,我的婚姻也一直磕磕絆絆。和父親“決裂”后,我和老伴也離婚了,彼時,兒女均已大學畢業在國外參加了工作。我孤身一人生活,想到父親已經是接近百歲的老人,身邊竟然沒有一個親人,我的心無比的痛!
但不久發生在一件事,讓我和父親之間的感情鴻溝更深了。父親身邊有位保姆叫張淑珍,30多歲的她是個單身媽媽,照顧我父親多年,父親對她和她的孩子都非常好,親如一家人。在我和父親“決裂”的日子里,善解人意的她經常給我打電話,向我傳遞父親那邊的信息。時間長了,我和她之間產生了感情。
2004年,當我決定要娶張淑珍時,父親非常生氣,覺得我們之間的結合不合適,我也和父親解釋不清,干脆再次對他報以沉默的態度。從此,我們父子之間的隔閡更深了。
2008年11月的一天,我上網瀏覽信息,發現一則“盜賣季羨林假畫案”的新聞正炒得火熱。我趕緊了解情況,想去幫幫父親。屈指一算,我和父親已經整整13年沒見面,而他似乎過得并不愉快。每想到此,我就鼻子發酸。
這時的我也是73歲老翁了,已退休多年。這一次,我下定決心要面對父親。在有關人士和北大領導的參與下, 2009年11月7日早上,我和妻子早早起床,為父親親手做了他最愛吃的山東民間小吃“十香菜”、“懶龍”和“卷糊餅”,懷著無比激動的心情來到了301醫院。
一進病房,我就潸然淚下跪倒在地,向父親賠罪認錯。父親撫摸著我的臉,也老淚縱橫,動情地說:“我一直想見你啊,但我是父親,要由你主動來見我才行啊!”父親還是這樣的性格,我來謝罪了,他心里也激動,但嘴上還不說軟話。我只有緊緊地握著父親的手,任淚水滴在父親的手背上……
我和父親的年齡加起來,已經有170多歲了,這段重新尋找回來的、差點失落的父子親情,也算是歲月對我們最溫暖的補償。
此后,我幾乎每天都到醫院看望父親,每天讓妻子做兩餐他愛吃的飯菜送過去。每次看到我,父親臉上都笑呵呵的。2009年春節,我把家人都接到了病房,請來值護士長、護工,大家圍在一起包餃子,幸福、快樂縈繞了整個房間。父親高興之際不時賦詩給大家助興。初一的早上,我和妻子抱著出生剛7個月的兒子給爺爺拜年,他高興得合不攏嘴,從稿費里拿出三萬塊錢,給孫子封了兩個大大的紅包。
那天,父親的情緒特別好,他像我小時候那樣,看我的眼神還是那么慈祥。我們全家要走了,父親戀戀不舍,還提筆給我寫了幅字。父親用正楷一筆一畫凝神靜氣寫就的“和諧”兩個大字,被我端端正正地掛在辦公室里。
“哀哀父母,生我劬勞。”正當我慶幸在父親有生之年與他冰釋前嫌時, 2009年7月11日,父親突發心臟病,永遠地離開了。雖然我已是七旬老翁,但失去父親的感覺,還是讓我像孩子一樣感到無助和悲傷。
“子欲養而親不待”,在這個熙熙攘攘的現代社會,親情或許會蒙上灰塵,也許會變得脆弱,但是,一旦失去,我們才能體會到它是何等珍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