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斷腸散
天啟四年的一天,入宮逾二十年、一直在漿家房打雜的小宦官王昌榮終于咸魚翻身,雙喜臨頭。第一樁,當然是升職,由小小的典簿連升四級,破格提升為少監。事實也是,偌大的紫禁城有十萬宦官,跑腿打雜最不入流的稱典簿、長隨、奉御,中檔的叫監丞、少監,少監干到頂才算太監,比如漿家房的主管謝趨。第二樁,有爹了——已年近五十的謝趨經過考察,當眾宣布納王昌榮為義子。能給背景深遠的大太監做兒子,當算祖墳冒了青煙。王昌榮感激涕零,立馬改名叫謝恩,以示永志不忘謝趨的恩典。不料,喜慶的氣氛尚未消散,一個叫眉月的中年宮女便惹得謝趨勃然大怒,拍了桌案。
漿家房又稱浣衣局,設在德勝門以西,是二十四衙門中唯一不在皇宮中的宦官機構,人員多由年老及有罪退廢的宮人充任,主要勞役是為皇親國戚漿洗、晾曬衣物被褥。這日午后,謝恩正給義父泡茶,謝趨的心腹小德子探頭探腦、鬼鬼祟祟地溜到了近前。
“小德子,你不好生監督下人干活,來這兒干什么?”謝趨問。
小德子瞅瞅謝恩,欲言又止。
看他賊眉鼠眼的神秘狀,謝恩心知肚明:好事不背人,背人沒好事,這小子沒憋好屁,要打某人的小報告。可不等他起身回避,謝趨又開了口:“他是我兒子,不是外人,有話但說無妨。”
小德子湊前兩步,壓低聲音說:“按大人的吩咐,小的隨眉月入宮取要洗的衣裳。走到半路,眉月給了小的幾個銅錢,讓我去喝茶。小的看得一清二楚,她竟然和一個商販眉來眼去,嘀嘀咕咕。”
謝趨一聽,頓時火起,命小德子速傳眉月,要親自審問。如若屬實,當場杖斃。謝恩忙勸,萬一那個商販是眉月的親戚,路上偶遇說幾句話也在情理之中。與其興師問罪,不如暗中盯緊些,等抓住真憑實據再審也不遲。謝趨稍作思忖,叮囑小德子支起耳朵,務必要聽清眉月和那個商販說些什么。第二天,小德子又跑來匯報,說他用腦袋擔保,眉月和商販關系曖昧,十有八九是奸夫淫婦。
但凡入宮,不論嬪妃宮娥,都是皇上的女人。敢與宮外的野漢子私通,那還了得?謝趨面色一沉:“恩兒,走,為父帶你看場好戲去。”
“爹,你打算怎么處置她?”謝恩問。
謝趨冷聲一笑,取出只小瓶子交給了小德子。小德子心領神會,屁顛屁顛地提來滿滿一木桶水,接著將瓶中裝的白色粉末倒了進去。謝恩直看得心頭亂顫:如果沒猜錯,當是服下一滴便會腸穿肚爛的斷腸散!
片刻工夫,眉月被帶至,所有的宮人也被驅來看熱鬧。有小德子作證,眉月撲通跪地,連連磕頭:“大人,求大人高抬貴手,留眉月一條賤命吧。大人若肯將眉月驅逐出宮,眉月來世愿做牛做馬,以報答大人的恩情。”
“好。本大人這就送你出宮,上路!”謝趨使個眼神,小德子和另一個小太監猛地撲上,按住眉月的頭浸進了木桶。眉月僅掙扎了幾下便口鼻流血,一命嗚呼。
“拖出漿家房,扔到亂石崗喂野狗!”謝趨掃視著那些戰戰兢兢抖作一團的宮人哼道,“今后,誰再敢胡鬧,這個小賤人,還有此前的秋棠、翠屏,就是她的下場!”
秋棠和翠屏也曾是漿家房的宮人,因與宮外男子勾搭不清被毒殺。當眾處死眉月,最高興的當算小德子,因檢舉有功,由長隨升為奉御,而其他宮女則人人噤若寒蟬。謝恩問謝趨,在漿家房做雜役的宮女,大多歲數已高,人老珠黃,更可悲的是到死都沒接觸過男人。就像眉月,十二歲入宮,做了二十多年不列品級的宮女,連皇上長什么樣都沒見過,為何不把她驅逐出宮,嫁漢生子,也算積點陰德?謝趨操著尖細的嗓音訓斥道:誰說她們沒見過男人?太監不也是男人嗎?這叫肥水不流外人田。恩兒,你為人老實心腸軟,這沒錯,但別忘了,人在宮中,如進狼窩虎穴,亂發同情,一旦被有司的眼線抓了把柄,小心腦袋不保。
眉月死于非命,謝趨的腦袋是穩當了,但沒過多久,又一件怪事詭異上演——謝趨花費重金剛贖回的命根子居然不翼而飛!
二、命根子
身為太監,平生最大的愿望便是能把被割掉的物件贖回來,這事兒叫“贖蘭”。在古時,人們都有這樣的觀念:人死當留全尸。身體發膚,受之父母,更何況是那重要物件。少了那物件,視同大不孝,也便沒資格埋進祖墳,骨肉還冢。據說,若亡魂不男不女六根不全,哪怕少一根指骨,閻王也不會收。所以,只要太監有出頭之日,當務之急是“贖蘭”。去年,謝趨榮任漿家房主管,次日便帶上數塊銀錠,從凈身師傅那兒贖回了已萎縮抽巴得還沒蠶豆大的物件,裝進錦盒如寶貝般供上了床頭。每日起床、就寢,必會開盒看上兩眼。可這天晚上,謝趨瞪眼細瞅,卻沒發現寶貝的蹤影。
呆立半晌,謝趨禁不住涕淚滿面,放聲大哭:“我的命根子呢?是誰動了我的命根子?恩兒,為父的命根子不見了!”
悲呼入耳,謝恩匆匆跑進來,四下翻找:“爹,別著急,沒人敢進你的房間,敢拿你的東西——”
勸聲未落,就見謝趨身子一晃,側側歪歪撲倒在地,昏厥過去。
漿家房的主管丟了命根子,這可不是小事。謝恩忙安置好義父,心急火燎地跑去錦衣衛報了案。錦衣衛副千戶派出破案高手,徹查此事。可忙忙活活查了幾天,結果一無所獲:門窗完好,房內亦沒留下半點蛛絲馬跡。再者,恰如謝恩所言,沒有謝趨的允許,即便是他這個義子也不敢擅入半步。命根子能丟,難不成活見鬼了?此念一出,謝恩不由得打了個激靈,對錦衣衛支支吾吾地說:不會是眉月的陰魂飄進房間,偷走了義父的命根子吧?
丟了命根子,注定百年之后將變成孤魂野鬼,再也無顏面見列祖列宗。身子骨本就不怎么結實的謝趨哪經得起這般打擊,很快一病不起。一轉眼,兩個月過去。盡管謝恩盡心盡力、衣不解帶地服侍,可謝趨還是病入膏肓,來日無多。念及父子一場,謝趨強撐著給司禮監提督太監寫了封信函,極力推薦謝恩繼任漿家房主管。這日深夜,趴在謝趨病榻前的謝恩被一陣急咳驚醒,揉揉睡眼問:“爹,你感覺如何?”
“恩兒,爹……要……走了。”謝趨氣若游絲,好半天才吐出幾個字。謝恩給謝趨掖掖被子,突然拽起被角捂住了他的嘴,狠叨叨地說:“老東西,你早該走了。實話告訴你,偷走你那賤物的不是眉月的冤魂,是我。我馴養了一只貓,讓貓叼走了它,吃了。想知道為什么嗎?我喜歡眉月,喜歡得發瘋。我發過誓,等我出人頭地,定會好好待她,可你卻沒給我機會,殺了她!”
身鎖深宮的太監和宮女,為了寂寞而互相安慰,搭伙共食,稱為“對食”或“菜戶”。從眉月被送進漿家房那天起,謝恩就喜歡上了她,盼著將來能結為掛名夫妻。那日勸下謝趨,他本打算通知眉月小心點,可謝趨棋興大發,留他下到天亮,結果耽誤了正事。
“你收我為義子,不就是想讓我給你送終嗎?哼,現在我就送你歸西!”
謝恩說得絲毫不差。太監“贖蘭”后,通常會選擇黃道吉日前往祖墳告知列祖列宗。由于本人礙于情面,這個儀式多由義子代勞。鑼鼓喧天中,義子需拜謝凈身師、謝貴賓,然后手捧那物件沖祖墳高呼三聲:我爹骨血無損,請祖宗明鑒哇!如今,謝趨害了自己心愛的女人,我定要讓他做鬼都顏面掃地。心下想著,謝恩手腕加力,謝趨腦袋一歪,挺了尸。
捂死謝趨解了心頭之恨,謝恩又裝模作樣如孝子般為謝趨舉行了葬禮。與此同時,司禮監送來文書,升任謝恩為總管。按說,這事到此就該告一段落。孰料,就在給謝趨燒七七那天,偶一回頭,謝恩頓如見了鬼般嚇得面如土色,癱坐在地。
不知何時,身后多出了幾個女子,是眉月、秋棠和翠屏!
“你……你們是人還是鬼?”
“當然是人。我們是來感謝謝大人的。”眉月紅腫著眼圈說出了原委:在紫禁城數萬宦官中,謝趨是非常少見的好人。他在水中下的藥,能讓人口鼻流血,昏厥假死,但不會斃命。若非他成全,眉月等人恐怕都是一樣的命運:老死宮中,一生都不能與意中人相廝守。謝趨可憐她們,卻不敢以驅逐之名私放——她們被廢,皆是受了紅丸案的牽連。
所謂紅丸案,乃是先帝光宗登基不久,因病吃了李可灼進獻的紅丸,不料很快就駕崩歸天了。這下舉國震驚,錦衣衛大肆搜捕疑犯,連宮中一班宮女也受到了牽連,被發到漿家房做苦工。司禮監有令,若出現差池或不明不白走掉一個,漿家房從上到下,誰的腦袋也別想再站在肩膀上!
聽著聽著,謝恩不禁淚如泉涌:“爹,兒子錯怪你了。你等著,兒子這就讓你落葉歸根,回歸祖墳。”
當晚,謝恩殺了那只吞吃了命根子的貓,埋進了義父謝趨的棺槨。如此做法,也算是一種無奈的告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