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春,傍晚。重慶萬豪酒店大廳外,料峭春雨淅淅瀝瀝。送走出席報社“感動重慶十大市民”頒獎典禮的眾嘉賓,我陪客人來到酒店自助餐廳。餐廳富麗堂皇的裝飾在燈光下呈暗紅色,峨冠博帶的大廚背著手,氣宇軒昂地穿梭于餐桌間,神情活像巴頓將軍正視察他的第三坦克軍團。
客人是來自東北的一對農民夫妻,他們是來出席兒子的頒獎典禮的。
老兩口都不高,黑瘦,與我想像的東北大漢有差距。但一開口,覺得口音很熟,讓人想起趙本山,他們坐在餐桌邊沉默著。男人掏出香煙狠狠吸,女人滿臉悲傷,眼睛一直含著淚花。
我說,這里是自助餐,我給你們取去。男人把煙掐滅,說:“我們自己來吧。”我帶著男人和女人穿行在香氣四溢的食盤間。他們怯怯地取菜,可能不太習慣用不銹鋼菜夾,女人不小心將菜屑掉落在餐臺上。大廚見了,不說,也不笑,臉冷冷的。
男人和女人盛了蓋不住盤底的一點素菜,坐下輕輕吃。我叫小姐拿來筷子,換過他們手中的刀叉。男人的臉稍稍松懈了一些,女人仍苦著臉。我知道他們還沉浸在喪子之痛中。
我問男人:“喝點啤酒吧?”男人搖頭。我便去取食物,回來后,見他們已將素菜吃光了,盤子干干凈凈無一點殘渣。我說:“再去給你們取點肉食。”男人一把抓住我說:“謝謝了,我們吃好了。”女人也將臉拾起來,眼睛定定地看著我,說:“張記者,我們吃好了,真的。”
我注意到,他們可能怕影響我的胃口,沒說吃不下,也沒說吃飽了,只說“吃好了”。
餐廳很安靜。遠處有三三兩兩的老外正在用餐,交談聲音如耳語。背景音樂是加斯·荷伯為電影Wemer Herzog的配曲,記得電影開篇是一個少年在金黃麥田里奔跑,它曾給人留下深刻印象。據說,這段音樂的主題是“人人為自己,上帝反眾人”。我想起李恒太:春天,東北大平原上,他也曾在麥田里奔跑過,如今卻再也回不到故鄉——他為了別人永遠沉沒在重慶長江段,連遺體也沒找到。
請李恒太的父母來重慶前,我與他們通過電話。
我說:“按報社規定,你們來重慶,報社可以報銷一個人的火車票。”男人說:“現在春運還沒結束呢,火車票不好買,我們準備乘飛機過來。”
我說:“飛機票呀,有點……”
男人聽出我的遲疑,說:“你們報不報銷沒關系,哪怕自費,我們也要來出席恒太的頒獎典禮。”又說:“撫順這幾天零下十幾度,冷得跟咱心一樣,今年除夕夜,我知道兒子回不來了,但還是給他擺了筷子和酒杯。每次一想起他,我頭發就一縷一縷掉,現在快掉光了!”
難怪男人戴著棒球帽。
面對喪子之痛的男人和女人,我想找點別的話。問女人:“你退休了吧?”女人一怔,說:“我是農民。”她似乎看懂了我的意思,說:“張記者,你能來陪咱坐坐,我們已經很感激了,你千萬不要怪我話少啊。”又說:“昨夜,我又夢見了我家恒太,好多魚正圍著他咬哩!”說罷,她泣不成聲。
男人接過話說:“我們雖窮,但還是準備了1萬元,如果重慶有人能找到恒太的尸骨,我們一定要重謝他!”他邊說邊掏出錢包,取出一張合影:前面站著一個風華正茂的英俊青年,后邊是滿頭濃發憨笑著的父親。那父親與眼前這男人完全成了兩個人。
男人突然問:“今天的頒獎會場可能要花點錢吧?”我說租的,6000元。男人一呆,女人收住哭。又問:“這晚餐呢?”我猶豫著,說147元。“是我們全部嗎?”男人問。我說一個人147元。“哪怕只吃了一片面包,也這價。”男人和女人久久無語,低下頭去。
最后我問:“你們明天怎么安排,需要什么幫助?”男人說:“不再麻煩你們了。我們準備到恒太下水的地方去看看,再給他燒炷香,也許今后也來不了了。”
我無語。我想起頒獎會上,由我給他兒子撰寫的頒獎詞。
然而,我真的理解他們的兒子嗎?汗顏。
當我把男人和女人送到酒店門外,燈紅酒綠與鼎沸人聲迎面撲來。接他們的車來了,女人突然彎下腰,從一個大塑料袋里掏出一個小包,說:“張記者,我要送你點東西。”我趕緊推辭,說我們有紀律,不能收的。女人抓住我的手說:“我不聽這些,你一定得收下,這是我自己上山拾的榛子,不值錢,是心意。”男人說:“收下吧,收下吧,感謝你給我們恒太寫的那些話呢,他如果水下有知,也會笑的。”跨進車門前,男人突然回身握住我的手問:“啥時能來東北?我一定用朝鮮族禮儀接待你。”
一周后的大清早,他們給我打來電話,說已經回到老家了。女人說:“我們是坐船走的,一路想看看恒太安睡的長江。”男人接過電話說:“恒太媽從重慶朝天門上船后,幾乎沒離開船舷,一直到三峽大壩才回艙,我們知道找不到,但心不甘啊!”
我久久無語。男人叫李明德,女人叫崔成蓮,家住遼寧省撫順市章黨朝鮮族村。
下一篇:潔白的梔子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