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日
我們到的時候,那些插到你身體里的管子和放在你身邊的儀器都已經撤掉了。僅留你左邊鼻孔拉出的一條管子與一只兩公升的氧氣瓶聯結。
那一刻,我突然想起你以前最愛講的一個冷笑話:聽到救護車的鳴笛,要分辨一下啊,有一種是“有醫……有醫……”那就要趕快讓路;如果是“無醫……無醫……”那就不用讓了。每當那時,一干親戚朋友被你逗得哈哈大笑,只有我敢挑戰你的權威:“如果是無醫,干嗎還要坐救護車?”“要送回家啊!哪有人老了不回自己家的?”你說。所以,在你還能感知這個世界的時候,我們與你一起坐上救護車回家。
救護車發出“無醫……無醫……”的聲音。我忍不住要把我那時候看到的情景告訴你,就像我們以前促膝談心一樣:男護士正幫你按著氧氣,以維持你的偽呼吸;相對于前面6天你受的各種復雜的治療,這一最后的步驟,可能顯得簡單了許多,這叫做人的最后一口氣。
半夜,前來吊唁的親友紛紛離去。你的煙友——阿彬叔叔點了一根煙,插在你照片前面的香爐里,然后自己又點了一根,默默抽完。“好久沒跟你抽煙了,反正你百無禁忌,今天老弟我再陪你抽一支。”阿彬叔叔說著說著,就哽咽了。
第二日
我的第一件工作是校稿,葬儀社送來你的訃聞,我對他們不放心,一定要親自校對你的生卒年月。
我們這些被你呵護習慣了的人,并不懂得人的身后事要如此繁瑣,要布鞋沒布鞋,要長褲沒長褲,要黑衣服沒黑衣服。來吊唁的親友很氣憤地說:“要不要團體訂購黑色運動服呢?”
我知道,如果你還能說話,說出口的一定是“不用了”。你一向穿圓領衫或白背心,有次回家卻看到你大熱天穿長袖襯衫,忍不住打趣:“怎么老了老了,反而變得講究起來?”你卷起袖子,很不在乎地說:“看,你老子手臂上埋了兩條管子,一條把血送出去,一條把血輸回來,現在我把血液循環也弄成自動化的了。”
第三日
清晨5點半,入殮。有人帶來好幾捆衛生紙,以不計成本之姿一沓一沓厚厚地鋪在棺材里面,要給過世的你鋪得軟軟的。看著你安靜地躺在那里,我突然想:見你的最后一面,是什么時候?
如果是你能吃能說能笑時,那應該是倒數到1個月前,爺爺生日聚餐那次。那天,你跟我說的最后一句話是什么,我卻無從追考了。如果是你還有生命跡象,但是無法自行呼吸時,那應該是倒數第三日。在特護病房,你插了管,已經不能說話;你意識模糊,睜眼都很困難;你的兩只手被輕輕綁在病床的邊欄上——那捆綁你的繩子是如此纖細,你卻還是無力掙脫,曾經,你那雙大手,給了童年時代的我多少高空舉啊……
第四日到第六日
誦經,每吟誦50分鐘,休息10分鐘,從早上7點一直堅持到晚上6點。
我不知道你喜不喜歡聽這些,但我們愿意相信,我們說的這些,能讓走在去天堂路上的你不再那么孤單。
第七日
送葬隊伍啟動。我知道你這一天會回來,于是只要一有機會,我就會四處尋找你來看我們的身影。遍尋不見,我知道我們永遠失去了你。
在火化場,領了號碼牌,領了便當,然后是等待。我們看著其他人家,將他們親人的遺體送入焚化爐時,他們會狂喊:“火來了,趕緊走啊!”有人告訴我們,那樣是不對的,那只會使你爸更慌亂更害怕,等一下要說:“爸,火來了,你免驚惶,且隨佛去。”
于是,你火葬時,我們都乖乖地說:“爸,火來了,你免驚惶,且隨佛去。”如果能讓爸爸走得心安,我們忍一下眼淚,忍一下悲慟又算什么?
爸爸出殯后,我們非常努力地把爸爸的屋子恢復原狀,甚至習俗中說要移位的床,我們也只是抽掉涼席,換上床包。
中午時,我們買了兩份報紙,然后各臥在沙發一角翻看。但我的腦子里全是這些:農歷八月十六日,17點35分,你離去;41,是送到火化場時,你排隊的號碼。
后來,我們打算輕松一點兒,和親戚合資簽起六合彩來,選定的號碼是“08,16,17,35,41”。開獎了,17、35中了,是你離去的時間,叔叔當天就把錢用紅包裝好送了過來,他說:“特別號是53。”怎么沒想到要買這一注?可能潛意識里,53對于我們來說還是太難接受的數字:你走的時候,才53歲。
父后某月某日
我帶著那份彩金,回到自己的城市。路上,我在腦子里一遍遍設想:我可以沒心沒肺地和大學死黨在搖滾樂震天響的酒吧相遇,然后半昏半沉地把頭靠在他們其中一人的肩膀上,邊往外吐煙圈兒,邊裝著很隨便的樣子告訴他們:“唉,忘了跟你們說,我爸掛了。”
他們之中可能有幾個人吃過你買回來的小吃名產,所以會有人跳起來又驚訝又心疼地跟我說:“你怎么不早說,怎么他生病了我們都不知道?”我會告訴他們:“沒關系,我也經常忘記,忘記到心里不自覺地就變得沉重。”
但直到父后某月某日,我坐在香港飛往東京的班機上,看著乘務員推著免稅煙酒走過,還下意識提醒自己:“回到臺灣入境前一定記得給你買一條黃長壽。”這個半秒鐘的念頭,讓我足足哭了一個半小時。直到系緊安全帶的燈亮起,直到機長室廣播響起,傳出的聲音也仿佛是你,你在說:“請收拾好您的情緒,我們即將降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