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秋天,山東人胡一諾,游蕩到長白山,這里美得就像魔獸世界里的場景。畢業后一直找不著合適工作的他,在長白山腳下的小鎮租房子開起魯菜館。第一個客人的身份嚇了他一跳,是從越南逃來的!
那是一個年輕女孩,長得怎么說呢,好看是肯定的,但漂亮之類的詞語用在她身上,似乎又顯得很膚淺。她就像是山水畫里走出來的,或者說她就是一幅水墨畫,眉眼之間有一股清幽的靈氣。
她說她叫黎七草,能說一口悅耳的中國話,軟軟的,糯糯的,胡一諾覺得像哪里的方言,她說學過兩年上海話,嗯,確實是江浙一帶的口音。
黎七草吃了一大碗胡一諾親手做的三美豆腐,吃完坐在那里一直喝水,把胡一諾店里的涼白開水都喝光了,還是不走。胡一諾以為她沒錢付賬又不好意思直說,就委婉地告訴她,他請客,她不需要買單了。可事實上她的真正的目的,是希望留在店里,當個服務員。她說她無處可去。
黎七草對胡一諾說起她的故事,兩年前,浙江有家人通過中介買她做媳婦,禮金豐厚。她父母為了博親家的歡心,特意請越南的華人教她漢字和上海話。一個月前,她被送到杭州的一個賓館,就在舉行婚禮的前一天,她逃了出來,一路來到了這里。
胡一諾早就聽傻了,他以前也在天涯論壇看過內地人買越南女孩當老婆的帖子,但此時面對活生生的真人,比在網上看帖子震撼多了。此刻她正用一雙大而憂郁的眼睛,盯著他,像一只可憐巴巴的流浪小狗,用無助的眼神懇求他收留她。她看出來胡一諾的懷疑和猶豫,就問,你不會趕我走吧?要是我被那家人抓回去,也許我會自殺哦。
胡一諾還能說什么呢,一個面臨絕境的女子向他求助,他怎么能夠拒絕?
二
胡一諾花錢從地下市場給她辦了個浙江籍的假身份證,黎七草這名字太特別,胡一諾說最好換成普通點的,不會引起別人注意的,她說喜歡柳菁。半個月后,她擁有了嶄新的身份,柳菁,女,漢族,24歲,金融專業畢業,喜歡流浪,愛好攝影,跟胡一諾是志同道合的情侶。
謊言是如此美麗,胡一諾真想終老其中。
胡一諾萬分小心地掩飾著柳菁的身份,時刻像一只耳朵豎起的藏獒,監視著每一個靠近柳菁的人。如果哪個客人多看一眼她,他就趕緊跑過來,說些天氣風景之類不著邊際的話,無非想轉移客人對柳菁的注意力。其實胡一諾最擔心的是警察。
那天竟然真來了兩個警察,一臉嚴肅地站在門口,胡一諾嚇壞了,小腿肚子都好像轉了筋,沒等警察開口,他便大聲地宣告:“我們可是奉公守法的好公民!我和她,都是!”用手指著正在換桌布的柳菁。兩個警察摸不著頭腦地對望了一下,其中一個笑了,“兄弟,我們就是吃頓飯。”
胡一諾手忙腳亂地親自送上菜單,偷著掐自己,千萬別再此地無銀三百兩地犯傻,一定要沉住氣,沉住氣。可是每次倆警察一喊服務員,胡一諾就覺得心臟像被細鐵絲勒一下,但他們只是要餐巾紙或者讓換點熱茶水。讓他感到非常奇怪的是,柳菁居然氣定神閑紋絲不亂,甚至倆警察吃完,她還熱烈地歡迎他們下次再來。
胡一諾可是嚇慘了,像一個溺水的人被撈出來,滿頭都是汗。他一度不明白自己這是怎么了。那兩個警察走遠后,他才看清自己擔驚受怕的原因——他愛上了她,他愿意跟她在紅塵中一起慢慢變老。有次她無比神往地說起朝鮮的阿里郎,她說光聽這個名字就覺得很凄美,很想跟誰一起去看一次。他聽后悄悄戒了煙,存錢,如果她愿意,他要陪她去看朝鮮的阿里郎。
警察來過的那天晚上,胡一諾想這么下去真的不行,紙包不住火,早晚都會有人發現柳菁的真實身份,或許他該帶著柳菁遠走他鄉,去大西南或者大西北的偏僻城鎮,做一對浪跡天涯的情侶。
可柳菁愿意跟他走嗎?
三
胡一諾在地攤上買了一張超大的地圖,掛在飯館墻壁上當背景畫,還用紅筆圈了好幾個擬定的地方篩選。他本以為柳菁看到他研究地圖,會懇求帶她一起走,那樣的話,他就有充分的把握確定柳菁愿意跟他天長地久地待在一起。
可現實很讓人泄氣,柳菁對他的行為熟視無睹。
柳菁去早市買菜,胡一諾蹲在飯館門前抽煙,他忽然頓悟似的感覺到,柳菁并不是盲目地逃到他這里,而是一切都按部就班,似乎在等待著什么,難道她在越南早就有了意中人,跟那個男人約好在胡一諾的飯館會合,再一起亡命天涯?
NO,這是電視劇才有的狗血情節,胡一諾在心里狠狠地鄙視自己的智商。
要不然她就是越南打入我國的偵探女間諜?所以才像個堅貞不屈的女戰士似的,拒不理睬胡一諾充滿資產階級情調的眼神和語氣?
可這也太扯了吧。
胡一諾蹲在飯館門口,愁腸百結了一早上,一切依然混沌不解。這時柳菁提著青菜袋子回來了,路過胡一諾的身邊忽然對他笑了一下:“來,我給你做個花蟹炒年糕,嘗嘗我的手藝。”柳菁居然系上圍裙下廚做菜了,胡一諾不清楚這意味著什么,就覺得好幸福。他暈乎乎地跟在柳菁后面洗菜遞調料,之后心滿意足地吃掉一大盤菜。
他真的暈掉了,只知道她做的菜好吃,卻忘了懷疑柳菁怎么能夠會做正宗的上海本幫菜?還做得濃油赤醬,糖重色艷,咸淡適口。她真的是個越南逃婚者?
四
直到第二天,胡一諾才像喝醉酒又清醒的人,覺得有些事情不對勁,來自越南的柳菁不應該會做花蟹炒年糕,更不應該在炒菜的時候哼英文歌,胡一諾清晰地回憶起來,她哼的是Dido的Thank you。
物證和人證全都證明,柳菁不是什么越南人,他應該跟她來場緊急談話,或者不打草驚蛇,直接找警察把她逮住,因為她說不準是個逃犯,殺夫?還是挪用公款?
她到底是誰?來自哪里?有天胡一諾終于忍不住了,他要問清楚,但他們的談話短得像雨季里偶爾露頭的太陽。
你是越南人嗎?不是。
你是逃犯嗎?不是。
那她是什么人?胡一諾心里懷著巨大的疑問清醒過來。他揉著眼睛,發現自己剛才靠在椅子上睡著了,柳菁正在廚房嘩啦嘩啦地放水洗碗。剛才的對話究竟是在夢里還是真實的發生過,他搞不清楚了。
那是個秋天晴朗的周末,天氣異乎尋常的好,胡一諾卻莫名其妙地睡過了頭。他起來后,怎么也找不到柳菁,然后看見他的筆記本電腦被挪動了,放在醒目的位置,而且打開著。
電腦桌面上有個新建的記事本,是她寫給他的信,解釋了她的身份和駐留這里的原因。事情其實異常簡單,她是上海女子,她發現未婚夫跟他公司的女助理曖昧不清,又不肯快刀斬亂麻,她一氣之下便出走。三天前她在電子信箱里看到了未婚夫掃描給她的資料,他賣掉了公司,要帶她移民加拿大,以此證明他跟她廝守終身的決心。她原諒了他。
到這時,胡一諾才明白她為什么忽然做那道花蟹炒年糕,以及Dido的歌曲,一定是她看出他研究地圖的用意,她便用這樣的方式暗示他,她給不了他期望的將來。
五
平壤這座缺少色彩和活力的城市真的沒什么好講。在朝鮮的最后一晚就是看標志性的旅游項目,大型歌舞劇,阿里郎。
演出進行到一半,胡一諾忽然像個女生一樣沒出息地傷感起來。臺上全是人,他的身前身后四面八方全是人,可是他卻覺得那么孤單。當初柳菁說她是越南逃婚者,他那么深信不疑,想帶她浪跡天涯,還幻想過有朝一日跟她一起來看阿里郎。此時他人在朝鮮,她在哪里呢?
那天他在車站找到了她,他準備了千言萬語,站在她面前,卻只說出:我想聽你用越南話跟我說聲再見。她看了他半晌,輕輕說了一句te quiero,發音接近“賽棵也嘍”。這是一句西班牙語,可能她以為他不懂,但他恰好看過李小璐演的那個電影,te quiero,意思是“我愛你。”
真愛和謊言只有一線之隔,雖然她從頭至尾都是謊言,但te quiero也許就是那條線,給他們不完美的故事加了一個兩人永遠無法忘卻的結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