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這瓜不能賣

這是上世紀八十年代初期的事。

那一年,海濤以全鄉第一名的好成績考上了縣一中,可是一家人卻高興不起來。上學需要一千多塊錢的學費?？善s上父親的老毛病復發。家里以前還欠了不少債,這些年父親一直不能下地干活,為了讓海濤繼續讀書,妹妹只好輟學,跟著娘起早貪黑地在地里勞動,但是家里的境況仍然沒見好轉。

眼看就要開學了,可是海濤的學費仍然沒有著落,看著父母臉上的愁云,海濤心里有些絕望了。這天中午,海濤娘又提起了學費的事,說是已經向所有的親戚借遍了,可是還差幾十元實在借不到了。海濤的父親聽后,沒有說話,只是默默地喝那劣質的散裝白酒,半晌才對海濤說:“要不,這書你就別念了,去跟你二狗哥學木匠手藝吧,有了這門手藝,以后也不愁沒有飯吃。”

海濤一聽傻眼了,原本以為爹一定會想盡辦法讓他去讀書的,沒想到他會讓兒子去學木匠手藝。于是,海濤當時就鬧開了,嚷著說:“不行!我才不要學什么木匠手藝,我一定要讀書!”

海濤這一鬧,他爹還真沒了轍,嘆了一口氣,發狠地把一大杯白酒倒進嘴里,一副無可奈何的樣子。這時,海濤娘小心翼翼地說:“他爹,娃想讀書,這是好事呀!要是實在不行,咱就把你那西瓜……”

海濤眼睛一亮:這倒是個好辦法!爹是一個種瓜的好手,年年都要種上兩分地的西瓜。但奇怪的是,爹每年都把這些西瓜用手推車推出去賣,可從來就沒見過爹給娘拿回來一分賣瓜的錢,娘也從沒管爹要賣瓜的錢。只是當家里沒錢花的時候,娘總是沖爹磨叨:“家里都快揭不開鍋了,你就不想著給孩子攢點錢,將來上學用啥?”爹這時候總是不言語,被娘說急了的時候就說一句你別管,然后一個人就去村頭的大槐樹下坐著。海濤和妹妹偶爾問娘:“西瓜哪兒去了,爹是賣了嗎?”娘卻說:“大人的事小孩子別問那么多。”后來海濤和妹妹對此習以為常了,也就沒再問起這件事。海濤想:現在正好是晚瓜成熟的季節,要是把那些西瓜賣了,自己的學費也就解決了。

不料,海濤娘的話還沒說完,他爹就突然變了臉,狠狠地將酒杯擲在桌子上,怒道:“說什么屁話!我警告你們,誰也不要給我打那瓜的主意!”

海濤娘不甘示弱,哭著說:“我不就是說說嗎,你發的是哪門子狠?知道那些瓜是你的寶貝,可難道比兒子還重要嗎?你就這么一個兒子,兒子上學念到今天不容易……”

海濤爹用發紅的眼睛瞪著海濤娘,提高了嗓門,吼著說:“你給我聽著,學費的事我再想辦法,那瓜誰也不能動!”說罷,放下筷子氣呼呼地出門了,說是去鄰縣的大姑家借錢。

海濤在旁邊看著,眼淚禁不住流了下來:在爹的心中,我的前程竟然還沒有那些西瓜重要!其實,海濤心里很清楚,爹到大姑家是借不到錢的,因為家里已經欠大姑家不少錢了。大姑父一見到爹上門就躲出去。娘剛想勸海濤幾句,海濤卻把飯碗一推,轉身進了房間,趴在床上傷心地哭了起來。

過了一會兒,娘進來了,海濤生氣地轉過身去,背對著娘。娘在床邊坐下,長嘆一口氣,說:“娃,你別難過了,跟我去摘西瓜,明天你和你妹妹去賣瓜。不管怎么樣娘也要把你的學費湊齊。”

“可是,爹他……”

“你不要怕,你爹今天回不來,趁他沒在家,咱就把瓜給賣了,看他還能吃人!”看樣子,娘也發了狠。

二、西瓜被搶了

說干就干,海濤娘帶著海濤兄妹倆來到瓜田里,看著那些綠油油的大西瓜,海濤和妹妹哈喇子都快流出來了。爹年年都種瓜,可一家人卻從沒有嘗過一個好瓜,爹給他們吃的都是罷茬瓜。娘看到海濤和妹妹的饞相,挑了一個好瓜讓兄妹倆吃?？墒窍氲揭眠@些西瓜賣了湊學費,海濤強咽下口水,妹妹也懂事地搖了搖頭。

這天下午,海濤精挑細選,摘了二十多只大西瓜,用手推車推回家。他和妹妹商議后,倆人覺得在本村賣,鄉里鄉親的也不好張口叫賣,還不好意思要高價,于是就決定第二天把西瓜推到外村去賣。

第二天一大早,海濤和妹妹就推著手推車上路了。那一年秋老虎來得晚,天氣很熱,海濤和妹妹累了一身汗,才把一車西瓜推到了一個叫歇馬垸的村子。

不料,海濤到了村口,剛歇下手推車,還沒開口叫賣,就圍上來一幫孩子,問海濤這是喬大伯的西瓜嗎?海濤一愣,點了點頭,那些孩子就歡欣雀躍地叫了起來。接著,一件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了:這幫野孩子撲上來,一人抱一個西瓜,轉眼間就把一車西瓜搶光了,然后一哄而散。

海濤氣壞了:光天化日之下,這幫野孩子竟然敢哄搶我的西瓜,這不是無法無天嗎?于是,他追上去,一把揪住那個跑得最慢的孩子,喝問道:“你們這是干什么?拿了我的西瓜為啥不給錢?”

那孩子被海濤的樣子嚇壞了,囁囁嚅嚅地說:“錢……什么錢?這不是喬大伯的西瓜嗎?”

“你說什么錢!”海濤生氣地喝道,“當然是買西瓜的錢!哪有買瓜不給錢的道理?喬大伯的西瓜怎么了,難道就能白吃嗎?快,拿錢來!”

孩子搖搖頭,怯怯地說:“我……沒錢……”

“沒錢還想吃瓜!去,把你家大人叫來,我倒要看看,是哪家的孩子這么缺管教!”

那孩子乖乖地放下懷里的西瓜,委屈地抹著眼淚走了。

妹妹看著空蕩蕩的手推車,問海濤怎么辦?海濤想了想,安慰她說:“別怕,我這就進村子,一家一家去要瓜錢,看他們誰敢不給!”

海濤正要走,突然聽到后面傳來嚴厲的呵斥聲:“給我站住,你們這兩個不知好歹的東西!給我回家去。”

回過頭一看,原來是爹急匆匆地趕來了?？吹降?海濤和妹妹都傻眼了。爹怎么也來了呢?原來,爹昨天在大姑家果然沒借到錢,于是連夜趕了回來,回到家方知海濤出來賣瓜了,他顧不上責怪娘,就馬上追了上來。

海濤爹怒氣沖沖地說:“幸好我趕來及時,否則被你們這么一鬧,我這張老臉都丟光了!”

海濤反駁說:“我賣自家種的西瓜,哪里丟臉了?倒是他們,吃瓜不給錢,才是真的不要臉呢!不行,我得去向他們討要瓜錢!”

不料,海濤爹一揮手,一巴掌重重地扇在海濤臉上,喝道:“走,跟我回家!”

見爹發了火,妹妹嚇得哭了起來。海濤感到臉頰熱辣辣地疼,心里委屈極了,從小到大,爹都沒打過他,如今為了這一車西瓜,爹竟然打他耳光!海濤的倔勁也上來了,硬撐著沒讓眼淚流下來,梗著脖子說:“我怎么了?我不是就向他們討要瓜錢嗎,吃瓜不給錢,天下就沒有這樣的道理!”

“你……”爹氣得說不出話來。

三、這錢不能收

正在這時,一個五十多歲的人朝他們走過來,身后跟著剛才被海濤教訓過的那個孩子。海濤感到很吃驚,這野孩子臉皮可真夠厚的,還真敢把大人叫來呀!

看到那人,爹馬上迎上去和那人握手,那人也一把拉住爹的手,一陣寒暄。這時,那人看到海濤臉上的巴掌印子,責怪道:“老喬呀,你打娃了是不是?唉,娃不是不知道內情嗎。再說,事情都過去這么久了,你年年送西瓜來,這份情義鄉親們早就心領了,你實在沒有必要……”

沒等他說完,海濤爹就打斷他的話,搖搖頭說:“不,大恩人,只要我還活著,這救命大恩就不能忘!”

海濤在一旁聽得直發愣:原來爹每年都把瓜送到這里來了,還稱這人是大恩人,這到底是怎么回事呢?

接著,那人硬要拉海濤到他家吃午飯。這時,海濤才知道,那人就是歇馬垸村的老村長。

盛情難卻,海濤到了老村長家。沒過多大一會兒,老村長家里又來了幾個上了年紀的人,都和爹一一熱情地握手,看來,他們都是爹的熟人。不一會兒,老村長家里就擺了一桌還算豐盛的酒菜,所有人擠了滿滿一大桌。

席間,他們都給海濤爹敬酒,海濤爹也一個個回敬他們。看著他們吃得高興,海濤卻一點胃口也沒有?？催@樣子,討要瓜錢是沒有指望了,海濤只能去跟二狗哥學木匠手藝了。

這時,父親有了幾分醉意,指著在座的那幾個上了年紀的人對海濤說:“娃呀,你知不知道,他們都是爹的救命恩人啊……”接著,海濤爹給海濤和妹妹講了一個故事。

那一年,一個年僅十五歲的孩子被國民黨兵抓丁到部隊,可憐那孩子連機槍都扛不動,只好做了一名伙食兵。一天,部隊潰敗到這里,那孩子和部隊打散了,一個人逃命,饑餓之下,路過一塊瓜田,看到瓜田里還有幾個剩瓜,就偷來狼吞虎咽地吃了個精光,不料卻被瓜田的主人發現了,瓜主人見他面黃肌瘦的樣子,得知他也是窮人家的孩子,頓生憐憫之心,不僅沒有懲罰他,還把他帶回了村子。在鄉親們的幫助下,那孩子才活了一條命。后來,那孩子才知道,瓜主人的妻子不久前因難產死了,嬰兒沒有了奶水,那幾個剩瓜就是特意給嬰兒留的口糧,因為那瓜被他吃了,嬰兒最終沒能保住。于是,那孩子臨離開村子的時候,對大家承諾,將來一定要還上村里人的這份情。因此,才年年種西瓜送來給鄉親們吃。那瓜主人,就是面前的這位老村長,而那孩子就是海濤爹!

講完故事后,海濤爹問海濤:“你說說,區區幾車西瓜能抵得過那份救命大恩嗎?”

海濤的臉紅了,不由得低下頭去。

這時,老村長拿出一沓零散的鈔票,遞到海濤爹面前,海濤爹搖頭又擺手,堅決不肯收。

老村長說:“老喬啊,你咋這么糊涂呢?這不是瓜錢,是鄉親們給孩子湊的學費,孩子有出息了,這才是你最大的報答呀!”

海濤爹含著淚,鄭重其事地接過了那疊鈔票。海濤心里也熱乎乎的,羞愧地站起來,給大家深深地鞠了一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