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日定在5月末。之前,他一趟一趟地往我未來的婆婆家里跑,只因為申亮的家人,不同意我和申亮結婚。他們反對得理直氣壯:申亮相貌堂堂有學有識,何苦自討苦吃來照顧我這個連路都不能走的人?申亮怕惹父母生氣,又舍不下我,在我們家愁眉苦臉哀聲嘆氣。他就急了,自告奮勇要去做說客。我不肯,甩臉子給他看:“哪有這樣低三下四上趕著把自己女兒送上門的?索性分手算了。”他笑嘻嘻地回我:“從小到大你就沒讓我省過心,好不容易找個人家嫁了,我也少操點心啊。”
他果然就去了,穿得很正式,西服革履,頭發梳得一絲不茍,一再囑咐我把他的領帶打得漂亮些。穿好后就在我眼前晃,說:“看到這么帥的老爸,就能猜到我家丫頭也不差,我得震住他們!”然后,他就器宇軒昂地走了。
他去了整整一天,晚上回來,腳還沒邁進大門,就得意洋洋地跟我炫耀:“丫頭,全妥了。你看,關鍵時刻還得你老爸,你就開開心心地等著嫁人吧。”我追著問他究竟使了什么仙招,讓固執的婆婆妥協的。他把手里的報紙一搖,洋洋自得地唱:“山人我自有妙計……”
以為問題就這樣順利地解決了,我和申亮開始準備結婚的東西。可是沒幾天,申亮又垂頭喪氣地跟他說:“我媽說,同意是同意,但是他們什么都不管,結婚典禮也不參加……”我當即就冷了臉,摔掉手里的杯子,沖申亮發火:“牛什么牛,蹬鼻子上臉是不是?我還不嫁了呢!”申亮被逼急了,心一橫就說:“要不干脆去領個證得了,什么儀式也不要……”他立馬兒把頭搖得像撥浪鼓:“不行,我丫頭一定要風風光光地嫁出去,他們哪一個不來都不成。”又安慰我:“丫頭,結婚是一輩子的大事,不能賭氣。不是還有老爸我嗎?這些事都交給我。”
他就這樣,在我家和他家之間,來來回回跑了很多次。有一次他從外面回來,喝高了,抱住我就哭了。他說:“我家丫頭怎么了?人漂亮,是作家,自己賺錢買房子,哪點比別人差?不就是不能好好走路嗎?還嫌丫頭給他們丟人……”他涕淚橫流。
我抱住他,淚流滿面。我不知道,一向在人前那么驕傲的他,是怎樣為了女兒的幸福,一次次拉下臉面跟人解釋,他的女兒其實有多么優秀。
第二天,我給申亮打電話,我說這婚我不結了。申亮追問原因,我說:“你家人可以瞧不起我,但不能瞧不起我爸。這天底下,再找不出比他更優秀的父親!”申亮不說話。我抬頭,他不知什么時候出現在我面前,拼命地沖我打手勢。最后索性奪過話筒,對申亮說:“丫頭那都是氣話,你千萬別放心上……”
我奪過電話,狠狠摔在地上,沖他吼:“你不就是嫌我麻煩怕我嫁不出去嗎?我明天就搬出去自己住……”
他坐在地板上,平靜地看著我鬧,目光很滄桑。他說:“丫頭,你不能任性。申亮是個好孩子,你可不能錯過了……我和你媽都老了,終有離你而去的那一天,到時候,你身邊沒個人,我們怎么放得下心?”他的聲音渾濁嗚咽,聽起來很揪心。隔了一會兒,他又很鄭重地對我說:“你婆婆也是個通情達理的人,只是腦子一時轉不過彎來。你們結婚后,可不能因為這個難為她。”
我喉頭堵得慌,說不出話。
婚,還是結了。那天,清一色的黑色小轎車排滿了街道,響亮的鞭炮在門外噼里啪啦響了半個小時,樂隊奏著喜慶的曲子,我像所有幸福的新娘一樣,畫精致的妝,穿潔白的婚紗,像朵美麗的百合。他在招呼親戚朋友的空檔里跑過來看我,見了我只是傻笑,反反復復地說:“這樣好,這樣好!”
申亮抱我上車前,鄭重地對他鞠躬說:“爸,您放心,我會照顧她一輩子的。”他欣慰地點頭,卻轉了身,去拭淚。我過去抱住他的肩,忽然發現,他其實不像我想像得那樣強壯。他胳膊上的肉呢?他光潔韌性的皮膚呢?他烏黑茂密的頭發呢?他什么時候變得已經這么老了?我的淚一滴一滴落在婚紗上,我在心里說:“爸爸,以后,我不再是讓你操心的孩子了!”
婚禮很熱鬧,原本堅決不肯參加婚禮的公公婆婆,居然都來了。典禮時,司儀讓我和婆婆擁抱一下,婆婆敞開雙臂親熱地抱住我的肩,一個接納的擁抱,竟讓我潸然淚下。婆婆在我耳邊耳語:“丫頭,你應該驕傲,你有一個世界上最好的父親。”我越過婆婆的肩頭去看他,他正轉過身,去抹臉上的淚。
事后,母親告訴我,他瞞著我,又反復幾次去勸說公婆。他說結婚是大事,不能讓丫頭受委屈,別人有的,丫頭都得有。咱做點難給人下口氣沒啥,把丫頭和公婆的關系疏通好了,丫頭以后不又多了個依靠?
結了婚,不再和他生活在一起。我在自己的新家里,享受著新婚的甜蜜與幸福。家里的電話響得很頻繁,都是他打的。他好像總是有很多的問題在等著我,他說家里的葡萄熟了,你什么時候回來吃?他說你知道排骨是怎么燉的嗎?他說最近你的稿費單怎么少了,是不是懶了不寫了?他也遮遮掩掩地問我,申亮,對你還好嗎?隔幾天,他會騎著車,跑30多里的路,來給我送一兜青菜或者番茄;再隔幾天,他又給我送一把勺子或者一個鍋蓋。他永遠知道我家里缺少什么需要什么,對我的家,他了解得比我還清楚。
我回去一次,如同是他的節日。他把我給他買的新衣穿在身上,街前街后地轉悠;把我帶回去的水果和燒雞分給鄰居,很自豪地跟人炫耀:這都是我家丫頭買的。我每次離家,他都面色黯然。開始的時候他還送我到大路上,看著我一點點走遠。后來,他就不肯再送我,總是在我離家前就早早地躲出去。母親對我說,每次我離開后,他都要在我的房間坐很長時間,看著我空了的書柜和電腦桌發呆。有時候他從外面回來,會興致勃勃地先跑到我的房間里,準備和我講剛聽來的新鮮事兒。進去后才發現我已不在那里,他便很悵然,坐在我坐過的椅子上,獨自默然。晚上看完電視,他也會習慣性地到我的房間里坐坐,可是已經沒有人再聽他講剛剛看過的電視情節……
我聽得心酸,對他說:“爸,你要是想我,就來跟我一起住吧。”他猶豫了一下,問:“那樣,不會打擾你們吧?”我笑:“怎么會?我正饞著呢,你來了可以天天給我燒魚吃,申亮的手藝太差……”
他便欣然來了。他來了,每天的工作就是換著花樣給我做飯,照著書上查,吃什么補腦,喝什么養顏。我沒想到年輕時那么暴烈粗糙的他,如今竟變得如此溫柔細致。每天在飯桌上,是他最快樂的時刻,他興致勃勃地教我糖醋魚要哪些調料,麻婆豆腐要怎樣的火候,熬什么樣的粥敗火清心。那段時間,我被他養得嬌美如花。
可是我,卻沒有多少時間陪他。我每天關在書房里,對著電腦一坐就是好幾個小時。他獨自在客廳里,看無聲電視。要不就蹲在陽臺上,看他移來的牡丹。有一次我出來倒水喝,看到他歪在沙發上,電視還在無聲地放著,他已經睡著了。我知道,在這個陌生的城市里,他很落寞。
后來,他開始出去,在小區花園里和一幫老頭老太太跳舞打太極拳,打得火熱。有時他從外面回來,手里捧著一盆君子蘭,興沖沖地告訴我,是樓上呂叔叔送的。有時他也把從家里帶來的紅薯或者剛煮好的粥給對門的小李送去。城市里的鄰居,都是對面相逢卻不識,可他,卻在短短一個月的時間里,熟識了我所有的鄰居。
一個月后,他說該回去了,母親還在家里,他得回去陪她。然后,他把一個小本交給我,我打開看,原來他把那些鄰居的電話號碼都逐一登記造冊。他一一交待我:對門的小李,力氣大,申亮不在家時你若摔跤,可找他;樓上的呂叔叔,人很熱情,你輪椅上不來臺階,可找他幫一把;前樓伍阿姨,她兒子是電腦高手,你電腦出問題,他可以幫忙;水費煤氣費,以后就給3樓的小陳,讓他代你一塊兒交,你就不用來回跑了……
我的心,在他絮絮叨叨地交待中,突然像被海水浸過的沙灘,柔軟溫暖而潮濕。我漸漸老去的父親,他用他的方式,為我在陌生的城市里營造了一個和諧溫暖的生存環境。他把我的每一步都安排得如此舒適妥帖,不過是怕有一天,他不能照顧我時,我的身邊,還會有這么多雙溫暖友愛的手,可以代他來愛我。
那天晚上看電視,一個孩子在唱歌,他用并不標準的音調輕輕地唱著:“我模仿你寫的字,學你說話的樣子,春天走了秋天來,一次一次慢慢地懂事;風吹白你的青絲,是你教過的句子,春天走了秋天來,一次一次結了的果實。我不再是讓你操心的孩子,關于你的愛,你從不解釋;我不再是讓你操心的孩子,在你的眼中,涌出幸福的潮濕……”
我,在電視機前,終于不可抑制地落下淚來。是的,我早已不再是讓他操心的孩子,我已經30歲了,我成熟而獨立,沒有人能夠傷害得了我,我寫一篇稿可以抵得上他一個月的收入……可他的心,卻從沒有真正放下過。我在他身邊長了30年,從牙牙學語到蹣跚學步,從纏綿病榻到獨立自強,從花季少女到結婚成家,他一路的呵護與擔憂,就像空氣和水,浸潤著我的生命,從不離棄。我知道,我永遠都會讓他操心,因為,從我出生的那天起,他的心就和我的心連在一起,我的心臟每跳動一下,都會牽扯到他的心,那是割舍不斷的血脈與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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