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姆,我的寶貝,起床了!我似乎聽到小主人甜甜的叫喊聲了。
那時我還是一只四十天大的寵物狗,黃絨絨的,被媽媽雅依,一只純種的德國牧羊犬保護著,她常常用那溫熱而柔軟的大舌頭輕輕舔舐著我,有時也會靜靜地趴在我的身邊,用防賊一樣的目光警惕著周圍的一切。
母親對我的保護只會在主人們的面前失去警戒。按理說,這也沒有什么嗎。看那小主人疼愛我們母子的摸樣,怎忍心違背忠誠的祖訓,忘恩負義地用小人之心去揣度呢。我愉快地享受著小主人輕輕柔柔的愛護,有時候也會興奮地把這種愛護與母親共同分享。我會跳到沙發上,再接力般躍上茶幾,去哄搶小主人的甜茶。偶爾會招來一頓責怪,別的也就沒有什么了。一陣風平浪靜之后,我會繼續我的游戲,在光滑的木地板上使勁地叼拽一只嶄新的蘇繡枕頭......
小主人的母親是一位善良華貴的漂亮太太,她常常帶我們母子到小區的草坪上玩耍。母親是一只讓人看起來生畏大狗,自然要用鐵鏈牽著的,而我就無套無掛行動自由極了。草坪上也會有形態各異的同類出現,但比起媽媽來,他們就小物見大物了。我會不知深淺地跑去和他們玩耍,一不小心惹惱了一只,我就撒歡似的又怯怯地躲到母親身后,驚恐地呆望著他們。女主人會笑呵呵撫摸著我的腦袋,惹事了吧?
我從女主人和鄰居們的對話中得知,在這個城市的邊緣還有叫農村的地方。我知道,城市里有小區,城市里有草坪,城市里有光滑的木地板和漂亮的霓虹燈;農村?農村是什么樣呢?農村有平坦的水泥路嗎?農村有賣狗糧的嗎?農村有花花綠綠的霓虹燈嗎?這簡直是無法洞穿又徒勞的思考,思考它又有什么用呢?我可是一條城市的寵物狗呢!
今天可不一樣了,我成了一條地地道道的流浪狗,一條遺落在農村的流浪狗,被一名路過的小同學裝進了書包,我努力地向外爬,怎么也爬不出了,太餓了,餓得我渾身無力了。為什么會這樣?這緣于半月前的一個變故。那天,我主人家來了一位高貴的客人,一個四十來歲的中年婦女,脖頸上套著一條食指粗細的金項鏈,據說是女主人的姐姐。她說她非常喜歡我,我的命運就因為她的一句喜歡而改變了。
我被裝進了一個硬質箱子里,萬般無奈的遣送到農村來了,當女主人問我會不會適應的時候,我聽到了小主人的哭聲,又尖又細哀憐的哭聲,還有一個高嗓門有些嘶啞的叫聲,不就是一只小狗嗎?值得這樣勞神費心嗎,要知道這種狗當初就是幫日爾曼人放牧牛羊的,有什么不適應的。當車子停下來的時候,我從透氣孔里發現我被他們送進了一個豪華的院落,這也許不是農村,一棟棟小別墅片片相連,這氣派,這氣度,怎么會是農村呢?
一位年輕漂亮的小姐簽收了我,濃眉大眼,說話卻柔聲細語的。她說她是這家的保姆。保姆?!保姆干什么的呢?當箱子打開以后,我驚恐地戰栗著躲到墻角,用哀憐和絕望的眼神注視著她。我想告訴她,我想媽媽,我媽媽叫雅依,是純種的德國牧羊犬。吉姆,吉姆,乖,過來!她撲閃著長長的睫毛小心翼翼地喚著我的名字。我很是吃驚,她也知道我叫吉姆?吉姆可是小主人給我起的名字呢。我依然呆呆地縮在墻角,不敢也不愿聽從她的呼喚。
兩天后,我開始慢慢的謹慎的適應了她的呼喊。我開始驚異地審視周圍的環境,這的確是一棟瑰麗堂皇的寶殿,擺在大廳里大鵬展翅的鷹狀木雕栩栩如生,背后的一角還留有幾個精致的英文字母,我不認識英文,想必是有重要紀念意義的符號。旁邊的紅銅大鼓鑲嵌著厚厚的玻璃鼓壁,可以清晰地看見里面晃動的水草和不停游動的金魚。年輕的保姆小姐正安靜的給金魚喂食呢,不一會兒,向我靜悄悄地擺擺手,示意我到近旁一觀。我踩著柔軟的荷花地毯,小心謹慎的接近它,我伸開爪子想抓一條出來,可那厚厚的玻璃總是擋住我的進攻。保姆一見嚇變了臉色,急忙把我抱走了,還叨叨著說,好幾萬呢,可不能亂抓,抓壞了主人會生氣的。
她拿來好幾種狗糧供我享用。我只喜歡包裝盒印著一個背書包的小姑娘遛狗的狗糧,那小姑娘與我的小主人長得太像了,我每吃一口就看一下她。這不是最好的,保姆有些失意的說著。指著上面印著金元寶的狗糧示意我吃,她說,主人有的是錢,不怕我吃最貴的。她哪里知道,我是在想小主人呢,還有我的母親,嗚嗚——
這種優越的日子好景并不長,不到兩周的時間里,就聽到戴粗項鏈的貴婦人訓斥保姆來了,把那只討厭的家伙給我丟遠點,丟遠遠的,永遠別讓我看見,整天搗亂!語氣重得嚇人。我哪里有搗亂來呢?原來,我在小主人家不也這么玩么?于是,保姆小姐就用一個大編織袋把我牢牢地裝進去,坐上了一輛黑色的轎車。
我從編織袋里探出頭時,已在荒郊野外了。這里有水泥公路,有大小不一的搖晃著枯葉的各種樹木,還有綠油油的像韭菜苗似的麥田。我搖了搖頭,驚魂未定地“汪汪”兩聲。吉姆跑出來了!一個熟悉的柔軟的聲音飄來。那輛黑色的本田就在附近,保姆小姐正和一位男士坐在路邊,看到我爬出來,她推開身邊的一只手,向我跑來。她抱起我,撫摸著我的頭,用極低的聲音對我耳語道,吉姆,別怪我,那是主人的錯,她們正在鬧離婚呢,哪有功夫管你呀?說吧,放下我,飛快地跑向轎車,從上面取出一小袋狗糧丟給我。車子已經發動了,她們,他們走遠了。我不甘心地追了一陣,還是無功而還,四條腿哪能趕上車轱轆呢?
我遲疑著不知所措,蹣跚著向那袋狗糧走去,我餓了,不管怎么說,吃飽一頓算一頓吧。我撕開袋子,香噴噴的狗糧露出來了,又嗅了嗅,張嘴低頭。突然,“唔”的一聲,狗糧灑落一地。一只體形高大身瘦如柴的流浪狗站在我的面前,對我呲牙咧嘴。我不甘地退了兩步,又嗅了嗅,這次嗅的舉動徹底激怒了它,嗚嗚著向我沖來,泰山壓頂式,我可不是它的對手,三十六計逃為上策,戀戀不舍地跑了一會兒,再回頭看看那袋狗糧,早已顆粒不剩了。挨餓,是我唯一能做的事情。
我順著并不寬闊水泥路漫無目的向前走去,間或有一輛輛各式機動車匆匆而過,卻沒有誰愿意多看我一眼,抑或給點吃的。我搖搖晃晃地不知走了多長時間,全身光滑的皮毛被濺起的塵土覆蓋著,鼻孔里揚著嗆人的塵土味,好累呀,我不想再走了,蹲坐在路邊,正想休息一下,遠遠望見一只健碩的大黑狗從瓦房里竄出,急速向我奔來,一種不祥的預感頓時籠罩了我。哪能多想,我掉頭便跑。這時,從一輛飛馳而過的摩托車上拋下一團肉香味的東西來,我頓了頓,只能眼睜睜看著那條大黑狗三吞兩咽就把它塞進肚子里去了。見此情景,我口水流了好長,越發覺得餓了,汗水混合著塵土已經讓我全身的皮毛結痂般異常難受。
我不敢沖過去與它搶食,那不是雞蛋碰石頭嗎,與找死沒什么區別。只有怔怔的、戀戀不舍地望著,流著自己的口水。它大概吃得還不足興,踉踉蹌蹌地向我走來,沒走幾步,一頭栽了下去,口吐白沫,渾身抽搐。??!中毒了!我在小主人家看到動畫片上的中毒的人都是這個樣子的。我想湊近些看個究竟,卻被一陣急促的嘟嘟聲嚇回了原地,還是那輛摩托車,還是那兩個丟包子的人,迅疾停在大黑狗身邊,一人下來三下兩下就把大黑狗裝進了編織袋里,跳上車,絕塵而去。站?。≌咀?!偷狗的!后面有人大聲叫喊。我嚇壞了,不敢再待在路邊,徑直向路邊的草叢中竄去。
跑呀跑呀,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跑了多遠,最后,我汗流浹背筋疲力盡,伸長舌頭,大口喘著粗氣,看看四周,荒野一片,水泥路不見了,喊叫聲不見了,到處是野草敗葉。我靜了一會兒,試著咬了一口嫩嫩的麥苗,沒有狗糧的味道,但過度的饑餓已讓我無法選擇了。天慢慢暗了下來,黑夜像一塊巨大的黑布蒙住了一切。但我還能模糊地看見遠處的樹影和近處的草木。一陣狂風乍起,身邊的雜草無規律的舞動著,掀起地上的枯葉旋轉著拋向半空。不多會兒,雨滴夾雜著片片枯葉不由分說地砸落下來。我盡力縮卷身子,努力躲藏在草叢里,暗暗祈禱,別下雨了,天快快亮吧。這是小主人教我的,她說祈禱有用的,能得到上帝的保佑。我不知道上帝在哪里,也不知道上帝啥摸樣,但此時的我真的希望上帝能來救我,漸漸的,漸漸的,我意識模糊,不知是生病了,還是瞌睡了。
雨不知何時停了,天不知何時亮了。來看呀,這有一只小狗,好可憐!我聽到一個稚嫩的聲音大聲叫喊。緊接著,我就進了一個大書包里,餓得全身無力的我,反抗了幾下就心有余而力不足了??彀阉诺?!我又聽到一個更大更嚴厲的聲音,不多會兒,我被一個大男孩從書包里“請”了出來,拋回原地?!案?,它太可憐了,我想把它帶回家?!薄安恍械?,爸爸打工去了,媽媽不喜歡小狗的?!贝蚬な鞘裁匆馑??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害怕、恐懼和饑餓?!澳俏医o它點兒吃的行嗎?”“好吧。”小男孩拿出幾片餅干扔給我,吃吧,小狗,你還是回家去吧!餅干,我是知道的,香香甜甜的。我叼著餅干顫巍巍地離開了,待我回頭看時,小男孩已被拉走了。
我來到一條小河邊,足足的飲了個飽,餓暫時解決了。我沒有家了,想哭,想徹徹底底的放聲大哭,這又有什么用呢?我的小主人也一定在想我吧?我搖搖晃晃地向前走,向前走,不知要走向何方?我壓根兒就不知道方向呀,小主人還沒有教我識別東西南北呢。唉,管他呢,走哪兒算哪兒吧。漸漸地一陣刺鼻的腐肉味隨風而來。啊!有肉!我要吃肉!憑著聞的絕技,我來到了一個垃圾場,哈哈,這里的東西真不少。
方便面、餅干、酸菜、香蕉,還有已經腐爛的豬肉……我捏著鼻子飽食了一頓。從此,我在此安了家,在這里進食,在遠處橋洞里睡覺,睡醒后再來吃個飽。日子一天天過去了,我的身體也健壯高大起來,這就是德國牧羊犬呀。
我的安逸生活也是會受到嫉妒和排擠的。一群城市的流浪狗過來與我爭食,他們叫我土鱉,還惡狠狠喊我鄉下狗??此麄兡歉笨蓱z相,我才看不起他們呢,別看我現在臟兮兮的,我可是正宗的德國牧羊犬呢,還曾是城市中的寵物狗呢,不過,不過,唉!不說啦,我的地盤我做主!這是我發現的領地,誰敢侵占,別怪我嘴下無情了!我一陣發飆,那群城市流浪狗被我擊潰了,四面逃散。
這天,剛蒙蒙亮,一臺臺挖掘機開過來。天亮時分,人來人往。聽他們說準備在此開發商品房,能掙大錢呢。錢的事,我不知道,也不想知道,我只知道我是一只流浪狗呢。眼睜睜看著我的糧倉就這樣消失了,只能遠遠地望,我怕那些隆隆的大家伙會對我發起威來,那真是死路一條的?,F在,跑吧,只有跑出去才有活路!沿河而去,越來越遠,越來越累,越來越餓,頭暈眼花。
突然,一只該死的老鼠撞在了我的腳下,這或許是上帝的恩賜吧,我迅速抓住了它,請上帝原諒我的殘忍吧,我要吃掉這只小老鼠了。人們常說的,狗走千里吃屎狼走千里吃肉,這是對我們善心的污蔑。誰不知道,我們牧羊犬在十八世紀以前還是云游歐洲的狼族呢。??!對了,我應該是一匹狼!
兩年后,我成了這片森林里的一只頭狼。那次馬札大爺的綿羊被殺還是我領頭干的呢。村民憤怒了,用弓弩把我們追的奪路逃竄……嗨!不提啦!現在,我祈求上帝,讓我再見一面我的小主人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