爺爺腦后曾經有過一條辮子。我沒有見過爺爺腦后的辮子,但是爺爺腦后確確實實存在過一條辮子。
在中國五千年文明發展史中,唯有清代男人的腦后拖著這么一個物件。它在爺爺身上曾經的存在,就像一個標簽貼在爺爺身上,證明他確切無疑是一個晚清的遺民。
奶奶告訴我,爺爺的辮子打小就蓄起,一直在他腦后拖到了二十五六歲,也就是清朝結束之時。在此之前,他的那條辮子是他身體必不可少的組成部分,比他養過的狗甚至比他的影子還要對他忠誠。
我想象不出長辮子的爺爺是什么模樣。電影電視上看到清代的那些男爺們,前腦門剃得锃亮,從切耳朵處在腦后蓄起長發,編成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辮梢處摻著紅布條、銅錢什么的,靈性而隨意地垂在后背,長可及股,透著一股英武灑脫勁兒。情急之下發起狠來,腦袋一甩,辮子飛將起來,一圈一圈盤于脖梗,然后一口叼住辮梢,拳腳動處,風生水起,特有男人味。可我奶奶和周圍的老輩人對我訪述爺爺的這條辮子,卻遠沒有這樣的風韻、氣度。其長度撐死了也就二尺左右,大拇指般粗細,因每天與田土打交道,沾灰帶土,說不定還沾著草末灰屑。
爺爺的辮子后來突然間消失了。他的那個清人的標簽,是被人強行揭去的。爺爺的辮子消失在一個改朝換代的重大歷史時刻。他的辮子被強行剪去的那一刻,便被人咕咚一聲從大清朝推到了民國,使他成為一個跨歷史的人物。
據奶奶與鄰居的老人們講述,爺爺去離村十五里的鎮里趕集,在回來的路上被突然設起的路卡給攔下,跑都來不及了。爺爺給我仔細描述過這一情節。趕集回來,他和好多趕集的人被橫在路面的拒馬擋住去路。那些設卡的人中,有帶槍的士兵,也有學生模樣的人。士兵端著槍把趕集回來的男人卡死,學生們嘴對著鐵皮的喇叭,哇啦哇啦做宣傳。他們說的話爺爺聽不大明白,但還是聽懂了,男人們腦后這條辮子,代表著已經滅亡了的清王朝,所以必須剪掉,誰不剪掉就堅決革誰的命。這些被攔下的男人們非常害怕被剪掉辮子,像保護命根子一樣將辮子死死捂在胸前。設卡的人見光動嘴不行,便強行動了手。那些男人像殺豬似的被一個個按住,在剪刀咔嚓咔嚓的響聲中,被剪去了辮子。爺爺的辮子,當然也難以幸免。
我的耳邊出現了剪辮子的咔嚓聲。那是一種被感覺放大了的聲音,酷似火車從身邊駛過的哐當聲對耳鼓膜的撞擊。我的眼前也出現了那些被強迫按住剪辮子的男人,他們拼命扭動著身軀,活像女人不甘心被強奸,男人不愿意被閹割那樣拼命地掙扎、抵抗。
奶奶和老人們都說,爺爺回來后,手里捧著那條伴隨了他二十幾年的辮子,跺著腳嗷嗷大哭,哭得非常傷心,活像死了爹娘一樣,全然不顧及一個大男人的臉面。
據我所悉,清朝人的那條辮子,不知多少人為它丟失了性命。滿清入主中原之初,無數熱血漢人寧愿舍命,不做清狗,誓死抵制在腦后蓄起那條典宗忘祖的辮子,因此而被砍了頭。滿清氣數耗盡被推翻之時,又有好多忠心于清的官僚與文士,為保住那條象征大清的辮子而以死相抗,因此而丟了性命。還有一些忠誠于清的人,以自戕的方式以身殉清。
令我大惑不解的是,我的爺爺卻遠非滿清的忠臣,而且連順民都不是。爺爺親口對我講過,他曾經參加過反清的武力暴動。爺爺說,那時候河南、山西大批大批的青壯人都叫入了一個叫“天門會”的反清組織,為推翻滿清統治舉行了拿刀動槍的武力暴動。舉事前,中秋節吃月餅時家家戶戶都吃出了小紙條,上書“八月十五殺韃子”。這字條,是“天門會”為統一暴動時間發出的號令。于是中秋節這天,很多青壯漢子都拿著鳥槍、大刀、紅纓槍、锨镢鋤鐮木杈棍棒等,上了我家門口就能望見的高高的孤松山上。爺爺說那一仗打得非常慘烈,除了冷兵器的刀槍棍棒之外,清軍還動了火器,混戰中血肉橫飛,雙方死傷了好多人。可終因暴動者是一群只會擺弄莊稼的烏合之眾,雖然人多得和螞蟻一樣,卻遠遠不是拿著洋槍火炮、訓練有素的清軍兵馬的對手,混戰不久便落敗,丟下一堆遠遠多于清軍的死傷者,稀里嘩啦做鳥獸散。爺爺很幸運,皮毛未傷跑回家來。
有這樣的經歷,爺爺也算得上是反清義士了。可是剪掉那條滿清標志的辮子,不但是被強迫的,而且還哭得那么傷心,我真的搞不懂了。
我曾經很嚴肅地問過爺爺,被剪掉了辮子以后到底有沒有哭過。爺爺咧著被白胡子圍攏著的嘴,面帶尷尬,嘿嘿干笑了兩聲,予以了默認。我又問,你哭是留戀那個破敗不堪、風雨飄搖的大清國嗎?爺爺使勁搖了搖頭,說咱一個土頭老百姓,哪管得了人家改朝換代的事,只盼著有地種,有飯吃,凍餓不死,就謝天謝地謝祖宗了。我又問爺爺,既然不管朝廷的事,當年為什么會去參加反清暴動。爺爺的答案竟然是,看見人家別的男人都去了,自己不去臉上不好看,所以就去了。爺爺還說,那時人年輕,好奇心大,就是想去看看紅火,湊湊熱鬧。爺爺這個答案很雷人,使他在我心中的英雄形象轟然倒塌,回歸于一個普通農村老頭的形象。很明顯,爺爺并沒有把一條男人的辮子,與一個朝代的興衰成敗、社會變更這樣的大事聯系起來想過。可是,爺爺當年為什么又為剪掉辮子而痛哭流涕呢?
爺爺糊涂著他的往事,我也被爺爺的糊涂弄糊涂了。
再后來,我又聽到有關爺爺的一些往事,其中一些言行舉止與他的行為準則大相悖逆:這個不關心國家、社會與民族命運的人,竟然在他的有生之年念念不忘共產黨的好。究其緣由,卻很功利:我們這里作為太行山老解放區,土地改革開展得早,我家一下分到十幾畝土地,一頭驢,還有若干糧食和農具,使他這個從河南逃荒而來的人再無衣食之憂,不必擔心一家人被凍餓而死。他因此非常感念共產黨,并且遠遠不是光說在嘴上,還體現于行動。爺爺年至四十歲才有了我大伯,四十四歲又有了我父親,再往上是幾個不能傳宗接代也不被重視的姑姑。可解放戰爭打響后,爺爺很痛快地讓我大伯去河南支前、參戰。當“嗨哩哩啦啦嗨哩哩啦”那首歌響徹中華大地時,又讓我父親參加了志愿軍。大伯和父親去的地方,都是槍林彈雨、生死難卜的戰場。爺爺舍不了他腦后那條辮子,卻舍得讓他的兩個兒子到隨時可能送命的戰場去,這不能不使他判若兩人。
但是我想,爺爺身上隱藏的謎,答案已經明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