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河神顯靈
1936年夏天,一場百年不遇的狂風暴雨,下了七天七夜。笤溪河暴漲,堤壩倒塌,兩岸九村十八斗,成了一片汪洋大海。到處都是急促的鑼聲,震得人心顫抖。
洶涌的洪水,驚動了蟄居在笤溪河深處僅存的兩條老鱷。它們爬出洞穴,鳧出水面。水面上到處漂浮著死人、死豬、死羊、桌椅板凳等雜物。這時,湍急的洪水,漂來一只大谷桶,桶里趴著一個十來歲的男孩,手足無措,驚恐萬狀。突然,一排濁浪鋪天蓋地襲來,谷桶被擊得粉碎,男孩旋即被洪水吞沒。
男孩在水底掙扎著,老鱷見狀逆流而上,奮力潛入水底……
漸漸地,風弱了,雨小了,濁浪像發(fā)泄完淫威的餓獸,伏在那里喘息。男孩從昏迷中醒來,發(fā)現(xiàn)自己還活著,正躺在一個土墩上,周圍水霧迷蒙。一股濁流卷來一團白糊糊的東西,擱在土墩旁,男孩嚇得渾身顫抖。原來是一具赤身露體的女尸,衣服早被洪水剝光,亂發(fā)像簇水草漂浮在水面上,面孔和乳房,浸泡得腫脹慘白,走了人樣,呲牙咧嘴,猙獰可怖。幸好女尸馬上便被濁流卷走了。男孩吁出一口長氣,忽然想起洪水中的爹娘,生死不明,陣陣饑餓寒冷、孤獨恐懼襲上心頭,不禁放聲大哭。
凄厲的哭聲,驚動了正在覓食的老鱷,它們朝土墩游來。
男孩停止哭泣,瞪大眼睛緊盯著它們。
這兩條鱷魚,足有兩米多長,扁頭長尾,一雙眼睛烏黑發(fā)亮,渾身長滿堅硬的鱗甲,花白的肚皮下,長著四只巨爪,形狀極像壁虎。它們眼中充滿溫順和憐憫,爬到男孩身邊,用寬厚的嘴巴,輕吻著他的腿,眼里竟然滾出一滴淚珠。
男孩忽然想起,當自己在水底掙扎時,像是有一雙手,將自己托出水面。他明白了,一定是它們救了自己。他抱住鱷魚失聲痛哭。
男孩和鱷魚,在這出水幾尺方圓的土墩上,艱難地度過兩天兩夜,饑餓和寒冷使他幾度昏死過去,鱷魚焦慮不安地沖著河水,發(fā)出陣陣吼叫……
笤溪河邊有個龍蕩村,村里有個看魚塘的老人,人稱老竹匠。老竹匠50來歲年紀,個子矮小,背有點兒駝,人老實也和氣。年輕時老婆生孩子難產(chǎn),母子倆都沒活下,他悲哀了好久,沒再續(xù)弦。族長見他老實可靠,就讓他替族里看蕩養(yǎng)魚。老竹匠在村頭蕩邊,搭了幾間茅屋。晚上看魚,白天編些竹籃、晾匾,換些油鹽醬醋。日子倒也過得自在,只是覺得孤單。
老竹匠見風停雨住,洪水開始退去,想起河邊水洼里,會有許多魚蝦。于是,戴上箬帽,披好簑衣,拎了魚簍,趟著積水朝河邊走去。剛到河邊,猛聽見一陣吼叫,抬頭望去,只見一座高大的古墓,半浸在水里,墓頂趴著一對怪獸,張開血盆大口,露出滿口虎牙,正一個勁兒地沖著自己吼叫。老竹匠嚇得渾身哆嗦,“啊”地一聲驚叫,連忙扔掉箬帽,撲通跪倒在積水里,不住地磕頭。
“河神老爺顯靈了,河神老爺保佑啊!”
原來,笤溪河邊的人,稱這怪獸叫水壁虎,自古以來敬為河神,既敬奉又害怕,傳說只有福份極大的人,才能見到它們顯靈。
在老竹匠磕頭的一瞬間,一種新奇的喜悅,激蕩著他的靈魂。他陡然覺得自己已成為福份極大的人了!他不知磕了多少個頭,才敢小心翼翼地抬起濺滿泥水的臉,朝神奇的古墓望去,卻不見了河神的蹤影。老竹匠以為做夢,狠狠打了自己一個耳光,生疼生疼。心想河神既然朝自己吼叫,定有什么神旨,惶恐地朝古墓跑去。忽然發(fā)現(xiàn)墓頂?shù)牟輩怖铮芍粋€12歲的男孩,遍體傷痕,渾身泥漿。老竹匠心狂跳起來,連滾帶爬上了墓頂,一摸孩子胸口,哈,熱乎乎的還活著!老竹匠心想:一定是河神見自己年老孤獨,賜個兒子給自己養(yǎng)老了。激動地脫下衣服,裹住一絲不掛的孩子,抱在懷里,樂顛顛地往村里跑去。
龍蕩村百來戶人家,家家姓黃。黃氏家族一向看重風水,以為風水好壞,決定全族的命運。誰家娶妻招婿,事先都得由族里的巫師占卦測字,男女不僅要命相無沖,而且村相無撞,族長才會允許。
老竹匠想收養(yǎng)這男孩,卻又不知男孩命相如何,能過得了巫師這關(guān)嗎?族長又會允許嗎?老竹匠不由得滿懷愁緒。
族長這輩子不走運,年過40歲,女人才給他生下一個兒子,卻是個六指。族長很害怕。巫師卻笑道:這是吉人天相,多指(子)多福。族長中年得子,又被巫師一番奉承,心里著實樂了一陣,指望他將來飛黃騰達,耀祖榮宗,給兒子取名黃金榮。誰知長大后,越來越不成器。偷了家中那只祖?zhèn)魑宕那啻苫ㄆ浚藫Q了一條狼狗和一把永遠打不響的破手槍,說是要做大將軍大元帥。氣得族長七竅生煙,抓起棍子打他。黃金榮拔出手槍,對準他爹叫道:“你敢過來,老子就斃了你!”
族長生了這么一個不爭氣的兒子,很傷心,一見別人家的孩子生得可愛,心里就喜歡。
老竹匠平日里就怕見巫師,想繞過巫師這一關(guān)。待男孩養(yǎng)息一日,元氣稍有恢復,老竹匠便急著帶他去見族長。族長根深老爹60來歲,人很瘦卻很精神,頭發(fā)早已謝頂,穿一件煙灰色香云紗襯衣,正躺在藤榻上吸水煙。族長一見這孩子,生得濃眉大眼,虎頭虎腦,一副機靈的樣子,便有幾分喜歡,放下水煙槍,從靠榻上坐了起來:“聽說你撿了個孩子,就是他嗎?”
“快給老爺磕頭!”老竹匠推推男孩,男孩聽話地跪下去,磕了三個響頭。
族長開心地扶起男孩,摸摸他的頭,和氣地問道:“叫啥名字,幾歲啦?”
“叫龍生,12歲。”
族長顯得很高興:“呵呵,龍生龍,鳳生鳳,好響亮的名字!”
老竹匠坐下,把遇見的事,繪聲繪色地說了一遍。
族長聽呆了,張大嘴巴半天才說出話來:“哦,竟有這種奇事!你真的見到河神老爺了?好!好啊!這回河神老爺,定會給我們?nèi)鍘砗眠\啦!看來這孩子有神仙相助,福大命大,怠慢不得!”
族長見龍生只穿著一件又肥又大的破褂子,露出兩條光腿,腳上趿著一雙破鞋,一副叫化子的打扮,眉頭一皺。進屋取出5塊大洋,掂了掂,沉吟道:“這件事還得按族規(guī)辦,你先帶孩子去找黃大仙看看卦,若是吉卦,你就留下,讓他好好跟你看蕩養(yǎng)魚,這幾塊大洋算是見面禮!給他扯幾尺布,買雙鞋,添些什么,別讓人看了寒酸。若是兇卦,勉強不得,就是龍王爺送給你的兒子,也得趁早打發(fā)走,當心招來橫禍。這錢算是路費,也好讓外姓人瞧瞧,咱們黃家族人是講仁義的!我看這事還得由黃大仙說了算!”
黃大仙可不是個好說話的主,連族長都讓他三分。老竹匠無奈地謝過族長,領(lǐng)著龍生忐忑不安地朝黃大仙家走去。
巫師這把交椅,在黃家族人心目中,舉足輕重。祭天求雨,除病消災,建房筑墳,都得有個內(nèi)行來把握。否則,冒犯了天地鬼神,輕者人畜不安,重者大禍臨頭。
黃大仙祖上幾代都是巫師,到了老巫師這一代,三房女人一個也不爭氣,拼死拼活,只生下12個女兒。老巫師年過60,心想即使再娶三妻六妾又有何用!想到這威風凜凜的寶座、白花花的銀洋,將要落入他人手中,不由得滿腹悲涼。說來也巧,比老巫師小了半把年紀的三姨太,又懷上了。臨盆那天,連產(chǎn)婆也不請,緊閉大門,不準任何人進產(chǎn)房,自己親自動手。說是神靈有旨,旁人不得沖撞。老巫師喜滋滋地對外宣布,說神靈有眼,果真賜了個兒子給自己,黃家祠堂的巫師,終于有了傳人。老巫師給孩子取名黃乾坤,處處將他帶在身邊,再大了些,老巫師索性將他關(guān)在家里,教他念書,不準單獨出門,大熱天也叫他穿戴整齊,不露皮肉。并說要想做巫師就得這樣,巫師是大仙,不能和凡人一般。黃乾坤到了13歲,把他爹的《易經(jīng)》、《葬經(jīng)》、《麻衣相術(shù)》、《筮儀》之類的書,都翻爛了。什么蓍草占筮呀、奇門遁甲呀、金錢課呀,琢磨得爛熟……
老巫師一死,黃乾坤自然子襲父位,成了黃家祠堂的巫師。黃乾坤平日極為怪異,整天躲在屋里,輕易不出門,說是修煉功夫,無論寒暑,總是身著黑袍,遮手蓋腳,不露一點兒皮肉。
黃大仙剛過完鴉片癮,正盤腿坐著閉目養(yǎng)神。
老竹匠一見黃大仙,泥菩薩似地坐在那里,緊張得兩腿發(fā)抖,結(jié)結(jié)巴巴地把來意一說,不料黃大仙連眼皮都沒抬一下。老竹匠忽然想起應該先磕頭,連忙推推龍生:“快給大仙公公磕頭!”龍生一見這個不男不女,不長胡子的瘦老頭,一身黑袍,滿臉陰陽怪氣,就覺得又害怕又討厭,躲在老竹匠身后,死活不肯下跪。老竹匠又氣又急。
黃大仙慍怒了,一雙眼睛兇巴巴地瞪著龍生,鼻子惡狠狠地哼了一聲。
龍生站著不動,兩眼也瞪著黃大仙。
黃大仙從沒見過這么不懂規(guī)矩的孩子,貓也似地從太師椅上,跳了起來,伸手去抓龍生。龍生見那雙手雞爪似的,指甲又尖又長,像刀子,挺嚇人的,頭一偏,想躲開,卻被黃大仙一把揪住。那只瘦手死死按著頭頂,涼嗖嗖的,很有點力氣,想掙脫卻動彈不得。黃大仙另一只手,抬起龍生的下巴,在他臉上左看右看,還扳開嘴巴,看牲口似地數(shù)了數(shù)牙齒,弄得龍生脖子發(fā)酸兩腿發(fā)軟。
黃大仙終于松開了手,陰冷地笑道:“把褲子脫了!”
老竹匠一愣,看相占卦,脫褲子干啥?但又不敢多嘴。龍生的衣褲早被洪水剝走了,此時渾身就一件蓋過膝蓋的破褂子,里面什么也沒有。
“不!我不脫!”龍生后退著,雙手警惕地緊捂住衣襟。
“脫!”
黃大仙從牙縫里擠出一個字,嚇得老竹匠打了一個激靈。老竹匠被龍生的犟勁激怒了,將龍生按在地上,龍生掙扎著又哭又叫。
看完身子,黃大仙從一只紫檀木小盒里,取出三枚康熙通寶古銅錢,捧在手里嘩啦嘩啦搖著,嘴里不住地嘰哩咕嚕念著巫詞。
老竹匠緊張得額頭上直冒細汗,心里不住地祈求河神保佑。
黃大仙兩手一撒,銅錢叮當落地,正面朝上的稱陽爻,反面朝上的稱陰爻。銅錢黃澄澄的,很好玩,龍生用手背抹干眼淚,好奇地看著。
黃大仙彎著腰,圍著銅錢轉(zhuǎn)了一圈,看罷,直起腰,仰臉掐指一算,搖頭晃腦道:“乾坤巽震坎離艮兌,此卦正是坎卦,坎為水。這孩子天庭飽滿,雙目有神,得河神庇佑大難不死,不是龍子轉(zhuǎn)世,也必定沾了仙氣,難得難得!”黃大仙乜了老竹匠一眼,見他眉開眼笑,眼珠一轉(zhuǎn),沉下臉:“不過,這孩子你收養(yǎng)不得,命相太硬,會上克父母下克兄妹。若是收養(yǎng)了他,你最多活不到3年!”
老竹匠嚇得心涼了半截,戰(zhàn)戰(zhàn)兢兢地問:“大仙,有、有沒有消災的辦法?”
“辦法當然有,不過挺麻煩,得我親自下陰曹地府,找閻王爺給你增壽。可是閻王爺?shù)钠猓闶侵赖模幌蚨际浅匀澆怀运兀朐鰤勐铩没ㄥX!”
“要、要多少?”
“5塊大洋買一年陽壽,少一個銅板也不行!”
老竹匠皺著眉頭,遲疑半晌,咬咬牙,掏出剛才族長給的那5塊大洋,哀求道:“我身邊就這點錢,求求你,寬限幾天,等我借到了再給你!”
黃大仙兩眼一瞪:“不是給我,是給閻王爺!”
“對對,給閻王爺!”
老竹匠見過了關(guān),這才從心底吁出一口長氣,此時方覺早已汗流浹背。
第二章 仙獸進村
河神進村了,龍蕩村的空氣頓時緊張起來,族人們擔心會禍從天降。
龍生在老竹匠家住下后,每日發(fā)呆,茶飯不思。他總是夢見那兩條水壁虎,怪想它們的。一連多日,借著月光,獨自跑到笤溪河邊去尋找。一天晚上終于找到了,他摟著它們悲喜交加。
龍生將河神請進了龍蕩。消息一陣風似地傳遍全村,像沸油鍋里撒了一把鹽似地炸開了。全村的人驚呆了,男女老少圍在蕩邊,嘰嘰喳喳議論著,誰也說不清這是啥兆頭。老頭老太更覺稀奇,活了一輩子,都沒親眼見過河神的尊容,只是聽爺爺奶奶講故事說起過,如今卻被一個外姓人的毛孩子請進了龍蕩,真是奇乎怪哉!難道這孩子真如黃大仙所說,是龍子投胎?
在黃家族人的心目中,龍蕩是一處圣地,深深的蕩底,仿佛隱藏著一股不可抗拒的神力,主宰著全族的命運。龍蕩百畝地大小,蕩中土島星羅棋布,島上長滿密匝匝的蘆葦,到處都是茭白、水菖蒲,水面上漂滿菱蔓、荷蓮。龍蕩兩端狹長,中間寬闊,活像一條趴在笤溪河邊吸水的龍,尾巴蜿蜒地伸進村里。蕩的兩旁,各有兩個稱作龍爪的水灣,村民們用來作河埠,淘米洗菜,停泊農(nóng)船。蕩水清得發(fā)藍發(fā)綠,深不可測。鯉魚、鳊魚、草魚、青魚、甲魚、烏龜……誰也說不清蕩里,究竟有多少種魚,這是一個神秘的水族世界。
據(jù)老人說,那年冬天,幾個壯漢劃船到蕩里捕魚,一網(wǎng)下去,費力拉起魚網(wǎng),只見湖水晃動,波濤起伏,竟然網(wǎng)住一條大魚。那魚,背脊烏黑肚皮銀白,剛顯出身影,猛地一甩尾巴,嘩啦一下,竟然把四個壯漢打落水中。那魚帶著魚網(wǎng)潛入水底,從此無蹤無影。都說是條魚精,起碼有八百歲。此話是真是假,誰也無法考證。反正龍蕩從未干過,也沒滿過,即使笤溪河發(fā)大水,淹掉九村十八斗,龍蕩村卻不會進水。有一年,一位道行頗高的風水先生,云游天下路過此地,一見龍蕩,贊不絕口,說是天下罕見的龍?zhí)叮荷瞎诺臅r候,曾有蛟龍在此棲居,至今龍氣不絕。風水先生斷言,到了猴年馬月,黃家祠堂的族人里,必定會出狀元出大官。年復一年地過去了,族人們拼命地生兒育男,伸長脖子,瞪大眼珠,東張西望,可是誰也沒見到哪家女人生出一個狀元兒,抱上一個官孫子。然而,族人們對風水先生的預言,依然深信不疑,虔誠地敬奉著龍蕩,一代又一代翹首企盼著。
老竹匠見門前蕩邊,圍著這么多人,坐在一旁悶頭抽煙,心里如同揣了一只小兔,怦怦直跳,擔心會出什么亂子。
這時,遠處走來一個20來歲的人,瘦瘦的個子,梳著油光光的分頭,戴一副墨鏡,穿一件白綢襯衫,手里牽著一條灰毛狼狗。族人一見,避瘟神似地讓出一條路。此人正是族長的寶貝兒子黃金榮。
黃金榮走到龍生面前,拍了他幾下腦袋,拍得龍生生疼,咬牙瞪眼,神氣活現(xiàn)地訓斥道:“小野種,你聽著,要是村里出了什么事,就拿你祭神!祭神你懂嗎?”
“又想在這里鬧事了?還不快給老子滾遠點!”族長老遠就見兒子在欺負龍生,一聲喝斥。黃金榮嚇得脖子一縮,慌忙牽著狼狗,溜到一邊去了。
族長倒背雙手,緊繃著臉,來到龍生面前,安慰地摸摸他的頭。族長走到蕩邊,在那里來回轉(zhuǎn)了半天,一聲不吭,一副心事沉沉的樣子。幾個年長的族人,焦急地催道:“你是一族之長,發(fā)個話吧,這可不是鬧著玩的,弄不好會出大事!”族長搔搔頭皮,一籌莫展,沉吟半晌,緩緩地抬抬手:“快!快請黃大仙!”
黃大仙剛起床,就聽徒弟報知河神進村一事,心想這下可有好戲唱了,故意不露面,等他們鬧夠了,再去不遲。此時見族長有請,便穿上那件寬大的黑袍,慢吞吞地踱著八字步,朝蕩邊走去。
族人們目光,齊刷刷地落到這個能呼風喚雨,上知神仙下識厲鬼的巫師身上。黃大仙裝模作樣地朝蕩里看看,又朝天上看看。眾人的目光,也緊跟著黃大仙,可是看了半天,什么也沒看出。黃大仙掐指一算,然后朝龍蕩作了三揖,雙手合十,嘴里嘰哩咕嚕,念了一番巫詞咒語,轉(zhuǎn)過身來面對眾人,陰沉的臉,綻露出喜色,揚起雙臂,像一只巨大的黑蝙蝠,不緊不慢地說出八個字:
“神仙進村,不富也發(fā)!”
重陽那天,族人們祭過列祖列宗,在祠堂里擺酒慶賀一年的豐收。黃大仙說龍王有龍王廟,河神也該有河神廟。族人們紛紛贊同,于是,族長發(fā)話,每家每戶,按人頭出資大洋5塊,在龍蕩邊那塊風水寶地上,建造一座河神廟。
這年冬天,村里大興土木。河神廟造得雕梁畫棟,高大巍峨,比黃家祠堂還要富麗堂皇。大廳正中,擺上一張長長的紅漆供桌,上面供著河神像。那像是用檀香木雕成的,漆得烏黑發(fā)亮。河神廟建成后,由黃大仙主持,一時香火鼎盛,四面八方的人,都跑來許愿求簽,忙得黃大仙整天樂顛顛的。
龍蕩村出了名,黃大仙也緊跟著出了名。
老竹匠門前有片金竹林,對面住著山嬸一家。山嬸的男人,跟老竹匠是一個墻門里的,按輩份算是堂兄弟。老竹匠閑了便到山嬸家,喝碗茶吸口煙。山嬸的男人,一年到頭鬧病,吃得做不得,山嬸常找老竹匠,幫襯著做些田里活,而老竹匠縫補漿洗的事,全扔給了山嬸。山嬸27歲,高高的個子,手大腳大,娘家是天目山里的。山里的女人不興裹小腳,裹了小腳怎能爬山砍柴?所以,水鄉(xiāng)的女人,便看不起這個山里媳婦。山嬸命苦,自18歲嫁到龍蕩村,男人就經(jīng)常生病,幸好她生了個兒子,婆家的人才沒多欺負她。
山嬸見龍生可憐,叫兒子水牛跟他一起玩。水牛小龍生3歲,長得瘦小。水牛帶著龍生滿村跑,到小水塘里釣魚摸蟹捉田雞。
被龍生引進龍蕩的那兩條水壁虎,正好是一對,龍生給公的取名黑虎,母的叫它花虎。黑虎和花虎怕生人,平時很少露頭,躲在蕩中土島蘆葦叢里。龍生一有空,就用笛子馴它們。一聽見熟悉的笛聲,黑虎和花虎就會朝龍生鳧水游來。夏天,夜里很悶熱,茅屋里點燃著驅(qū)蚊蟲的艾草。龍生睡不著,就到蕩邊吹笛子,黑虎和花虎聞聲爬進茅屋。龍生逗它們玩,玩累了就摟著它們,躺在竹席上睡覺。水壁虎長年呆在水里,身上透出一股涼氣。
樹葉掉了,天也冷了。黑虎和花虎在土島上打個很深的洞,躲進洞府開始冬眠。這一覺睡得很長,大約半年。直到第二年清明前后,春暖花開時,才出洞覓食。那段日子,村民們稱它們回東海娘家去了。
這年夏天特熱,太陽烤得大地冒煙,蕩水都熱了。這天,龍生和水牛泡在蕩里鳧水玩,見花虎拖著臃腫的肚子,朝蕩邊的竹林爬去。那里朝陽,水很淺,也很安靜,岸邊積滿厚厚的落葉。兩人好奇地躲在一個大草垛旁窺視。
花虎選了處安全的地方,用爪子刨出一條土槽,又用嘴叼了些枯葉和雜草,鋪在槽里,然后趴在上面,拱一下身體便哆嗦一下,嘴里發(fā)出一種古怪的叫聲,看樣子很費勁。半晌,花虎才離開那槽,忙著叼起樹枝雜草蓋在上面,堆起一個小草垛,然后趴在那里,依依不舍地看守護著。
龍生和水牛跑過去,扒開草垛一看:嘩,原來是一窩蛋,鴨蛋大小,晶瑩如玉。兩人歡喜得跳了起來:“河神下蛋啦!河神生兒子啦!”
花虎吻著龍生的腿,眼睛里流露出做母親的快樂和溫柔。龍生摸摸它的頭:“花虎,你真行,一下子就生了21個仙蛋!”
消息很快傳遍全村,男女老少紛紛跑來看稀奇。
那晚,龍生夢見蕩里,游滿了成群結(jié)隊的小河神。
花虎下蛋后,龍生每天都要捕魚喂它,焦急地等著小河神出世。這天,龍生像往常一樣來到竹林,只見花虎正圍著草垛,發(fā)瘋似地轉(zhuǎn)來轉(zhuǎn)去,不時抬頭沖著天空,發(fā)出陣陣怒吼。龍生上前一看,一窩蛋不是好端端的嗎?再仔細一看,龍生倒吸一口冷氣,這哪里是河神蛋,連顏色都變了,上面還粘著鴨屎,怎么可能會自己變成了鴨蛋呢。
一定是誰偷了河神蛋!
那天,黃金榮一見河神蛋,就垂涎三尺。
從家里取了一包鴨蛋,牽上狼狗,直奔竹林。花虎正守在蛋巢旁,見黃金榮過來,露出滿口虎牙,呼呼怒吼,嚇得黃金榮倒退幾步,手一揮,叫道:“來福,上!”狼狗呼地躥上去,和花虎廝打起來。廝咬了一陣,花虎見那狗很兇,敵不過它,被迫逃進蕩里,眼睜睜地看著黃金榮,把一窩蛋全拿走了,急得發(fā)瘋。
黃金榮回到家,忙將蛋煮了,取出一壇陳年紹興花雕,坐在八仙桌旁,架起二郎腿,快活地吃喝起來。煮熟的河神蛋,瑩光閃閃,敲開蛋殼,蛋白如玉,蛋黃似金。金色的蛋黃,已經(jīng)有了一條蠶寶寶大小、漢白玉似的仙胎。黃金榮將蛋蘸了些醬油,塞進嘴里一嚼,味道好極了,似蟹似蝦,一種奇香異鮮,夾著一絲腥味,似有一股仙氣,透過胃腸,直沁骨髓。黃金榮吃得直打飽嗝,滿臉酒色,飄然欲仙。見狼狗伸出血紅的舌頭,眼饞地看著自己,得意地扔了兩個給它:“來福,吃吧,讓你也成一條仙狗,跟老子騰云駕霧,上天堂享福去!”
黃金榮吃得正起勁,龍生怒沖沖地闖了進來。
龍生見滿屋子都是蛋殼,一窩河神蛋,竟然全給他吃了,氣得臉色發(fā)青,上前猛地將桌子掀了個翻身。頓時乒乒乓乓,碗碟砸了個稀爛。黃金榮冷不防,一屁股跌倒在地,醬油老酒濺得滿臉都是。黃金榮勃然大怒,跳起來一把揪住龍生,罵道:“好你個小野種,竟敢跑到族長家來撒野!老子今天揍扁了你!”抬手一巴掌,打得龍生眼冒金星,跌出幾步遠。
龍生爬起來,抹抹嘴角的血,兩眼發(fā)紅,吼叫一聲,像頭發(fā)瘋的牛犢,朝黃金榮的懷里撞去。黃金榮一把揪住龍生的胳膊,想摔倒他。龍生趁勢照他手臂上狠狠咬了一口。黃金榮疼得哇哇亂叫:“來福,咬、咬死他!”
狼狗血紅的眼珠,瞪著龍生。脖子上的毛,呼地一下聳了起來,張開血盆大口,嗚汪一聲吼,朝龍生撲去。龍生急忙閃身,拖起一條板凳,怒視那狗。狼狗一怔,耷拉著尾巴,后退幾步,突然嗖地一下?lián)渖锨叭ィ吹劝宓试蚁拢豢谝ё↓埳男⊥取}埳D覺一陣鉆心疼痛,奮力將板凳攔腰一掃,狼狗一聲嚎叫,朝外逃去。龍生低頭一看,腿上被撕下一塊皮肉,鮮血染紅了半條腿,疼得直冒冷汗。
等老竹匠和山嬸聞訊趕來,龍生已被吊在族長家大院門前那棵粗壯的老槐樹上,樹下圍滿了族人。老竹匠和山嬸,朝黃金榮跪下,哀求道:“大少爺,他還是個孩子,不懂事,求求你饒了他吧!”
惱羞成怒的黃金榮,搖著紙扇喝道:“哼,孩子?孩子就可以到族長家來造反了嗎?我爹不在,我就是族長!吊他兩個時辰,曬脫他一層皮,看他還敢不敢鬧事!”
龍生赤身穿著一條褲衩,火辣辣的太陽,曬得渾身油汗直冒,臉腫得走了樣,傷口結(jié)了一層血痂,刀割般地疼。老竹匠哭喪著臉勸道:“兒啊,快向大少爺討個饒吧,這樣曬下去會沒命的!”龍生舔舔焦裂的嘴唇,直覺得嗓子里冒煙,眼前金星亂舞,渾身像被割斷了筋脈似的,卻咬著牙,就是不肯討?zhàn)垺?/p>
圍觀的族人,實在看不下去了,暗中議論道:明明是你黃金榮冒犯了河神,還如此霸道!可是誰也不敢出來勸說一句。大伙明白,誰惹了他,就等于捅了馬蜂窩。整個龍蕩村幾百號人,除了他爹沒人敢惹他。都默默地看著,為這孩子捏著一把汗。
太陽偏西,族長根深老爹終于回來了。族長沒想到寶貝兒子闖了這么大的禍,輕者罰錢,重者杖打,更甚者沉蕩。其中第一條就是:凡冒犯神靈者,輕則杖打五十,重則沉蕩祭神。
黃金榮偷吃河神蛋,理當死罪。按族規(guī):要五花大綁,捆上巨石,沉入龍蕩,以求神靈饒恕。可這是族長的大少爺呀,族長不發(fā)話,誰敢開口?一些平日里經(jīng)常受族長關(guān)照的族人,見族長已經(jīng)當眾懲罰了不孝之子,念族長年邁,只有一個兒子,若是處死,豈不斷了香火,都紛紛出面求情。
黃金榮死罪雖免,活罪難逃。五十扁擔打下來,早已皮開肉綻,鮮血淋漓,疼得他哭爹叫娘,死去活來,趴在床上半個多月,才能勉強下地。黃金榮恨透了龍生,咬牙切齒道:“早晚老子要整死你!”
自從河神蛋被黃金榮吃了之后,花虎傷心了很久。過了3年,才又生下一窩,只孵活五條小水壁虎。幾年后,蕩里有了這群水壁虎,顯得熱鬧起來。
那年月,到處兵荒馬亂,幸好龍蕩村地處偏僻,日本鬼子很少來掃蕩,但土匪卻四處出沒。族長根深老爹覺得自己年事已高,為族里辦不了多少事了,用500塊大洋,給兒子黃金榮買了個保長的頭銜。族里組織起自衛(wèi)隊,黃金榮保長兼隊長,神氣得真像做了大將軍似的,整天背著一把盒子槍,帶著十幾個自衛(wèi)隊員,逛來逛去。黃金榮忘不了那五十扁擔,總想找龍生的茬。老竹匠和山嬸勸龍生多忍讓。龍生大了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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